“魔女!魔女出現(xiàn)了!”
青石磚上雷聲陣陣,鐵靴踏起百里揚塵,從我們頭頂上空呼嘯而過。這是第幾回的驚心時刻?自打我們接近王城,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已鬧得城內城外風聲鶴唳。到處是戒嚴,到處是巡警。家家戶戶收攤撤凳,關窗鎖門。牛羊入圈,雞鴨閉舍。但聞犬吠,不見犬影。行人匆匆,寡言少語,見熟人如陌客,防友鄰勝外敵。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中,城門成了我們最避之不及的哨口。欲入王城,需另辟蹊徑。
我與萊安一合計,最終,我們選擇了走水路。王城的地下排水道直通城外的護城河,當初的我就是如此陰差陽錯地逃出了王城,沒想到如今卻要用同樣的方式再度回到曾經(jīng)。
“地下的路到此為止了,出去就是城堡,幾千雙銳利的眼睛會讓你的存在比太陽還要醒目。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時刻準備著?!?p> 一口氣推開封鎖多年的暗門,午時的驕陽正當空颯爽登場。見四方,石墻高樓拔地起,直指天心。磚石之間排布緊密,里里外外貼合得無懈可擊,大有勾心斗角之勢。墻下寒洞一開,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魚貫而出,自左右包夾,一同往中心收網(wǎng)??此麄儌€個有備而來,仿佛胸有成竹,誓必要將我們緝拿歸案。
“我去吸引他們的注意,你趁機快走。路線都記在心里了吧?加油,小葉在等你。”
我向他回以堅定的眼神。趁包圍網(wǎng)仍未完成,我立刻喚出天之衣,勾上凸巖,攀墻上樓。
“魔女逃了,快跟上!”
“那可不行?!?p> 萊安拔出腰間的佩劍,日光頃刻為它鍍上了雪亮的鋒芒。
“我是雷德菲爾德的王子,天授正統(tǒng)的君王雷克斯?羅格蘭德之子,王軍的統(tǒng)率,平定北境的大將,萊安?羅格蘭德。你們之中但凡有誰認得我的名字,就應該立刻放下武器,并全權聽命于我的領導?!?p> “哦?過去或許如此,現(xiàn)在倒也未必?!?p>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銀戴甲的戰(zhàn)士,武裝下橫溢的肌肉無不叫囂著他渾身的蠻力。而與他碩大的體型毫不相稱的是,他的眼縫瞇得很小,藏在粗獷的眉頭下,隱隱透露出狡黠的意味。
“塔里克?你不在布拉班特?”萊安吃驚。
“你還在乎布拉班特?我以為你投奔了魔女,再不食人間煙火了呢。”
“我當然在乎,我這一生沒有一刻不掛念著雷德菲爾德的安泰。即使同魔女一起,我也依舊光明磊落。我這次來為的是報告布魯塔克軍的新動向?!?p> “也許你指的是布魯塔克在尸林里搞的小小花招?這件事我已經(jīng)稟報給了宰相大人,用不著你費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p> “原來那天來野澤望的王城中人是你。看來我走得真夠及時,那個時候你就是沖著我來的吧。你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不回答叛徒的問題。一隊、二隊去追魔女,剩下的人原地待命,這個叛徒我要親自來處決。”
“我不記得有做過任何背叛國家的舉動。倘若真有罪,也該由國王親自宣判,而非隨便什么人就可以狐假虎威?!?p> “你不記得的話,我?guī)湍慊貞浧饋?。哈代大人,請賜予我祝福,我愿遵照你的意愿進行一場公平公正的決斗?!?p> 塔里克的表情不再流露出笑意,他卸去劍上的劍鞘,獨自走向兩人的戰(zhàn)場。這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揭下熱情的面具,一個冷漠的靈魂浮出表面。此時此刻,在場每一個親眼目睹的人無不于內心這般感嘆:冬日并未遠去,所謂春來,不過是一曲三九嚴寒中的間奏罷了。
“就快了,鐵砂城未能往生的千萬冤魂,再忍耐片刻,你們終于能夠安息了?!?p> 城堡不愧是雷德菲爾德難攻不落的金城湯池。仰之彌高,鉆之彌深,它與生俱來的九曲連環(huán)叫人一望而力竭,也因此多次救我于危難之中。身后的追兵已增加至六撥,意圖在迷宮似的要塞中將我堵截至死角。但他們每每敗陣于天之衣的靈活自在。從一扇高窗飄蕩至一處低檐,從一方陽臺飛躍上一條長廊。長槍的尖頭刺不中我的衣袂,射來的箭矢穿不透天之衣的密網(wǎng)。對付敵人,我尚且游刃有余,然而……我去不到小葉身邊。阻礙多如洪水,前進一步又后退三步。明明目標近在眼前,卻叫我徒生喟嘆。
“你逃不掉啦,該死的魔女!”
帶頭的是諾曼,他的盯防令人最為窒息。我或許小看了他生性中的機靈,這個毛孩子竟然懂得利用樓梯間的狹小地形對我實施圍剿。若是能用在正道上,該是位不可估量的人才。
“我只是想見小葉,對你們絕無歹意?!?p> “你沒有,我可有吶。給我上!”
一隊衛(wèi)兵聽命上前。我一轉攻勢,天之衣即刻散成條條絲絳,萬箭齊發(fā),纏住他們的武器和手腳。頃刻間,一眾人馬七零八落地躺倒在了地上。
“嗬,挺能啊。讓我來會會你!”
諾曼正欲拔劍,我先一步將他的手和劍鞘系了個死結。
“他媽的!”
再送他個口罩。
“你們退下,交給我來?!?p> 天之衣的繩索上突然冒出橙色的火焰,卻似一點兒也不燙人,不消片刻就將衛(wèi)兵們身上的束縛燒得精光。
“夏洛蒂!挨千刀的老家伙,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手腳雖然還不能動彈,然而嘴巴一自由,諾曼就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叫喚起來。
夏洛蒂的紫袍由轉角處顯現(xiàn)。她的容貌又老了幾分,眼角的皺紋仿佛深陷成了疤痕,然而從她身上煥發(fā)出的神采卻是我見所未見的高昂。
我警覺起來。她正處于魔力的巔峰,是絕佳的狀態(tài)。萬不可再將她看作婆婆,我所面對的是世界上僅次于魔女的首席大法師。
“你是琉佳?”她的笑容頗具玩味,“真是大開眼界。一個沒有半點魔法基礎的孩子,短短數(shù)月,就能逼我拿出十二分的認真來。要是再等上幾日,雷德菲爾德究竟要面對一個怎樣可怕的怪物???”
“夏洛蒂,我無意與你們?yōu)閿?。我只是來見小葉,請放我過去吧?!?p> 夏洛蒂置若罔聞,她興味盎然地端詳我焦急的模樣?!俺蔀槟鞘裁礃拥母杏X?害怕嗎?痛苦嗎?還是興奮呢?或許我應當這樣講,你現(xiàn)在體會到的情感還是人類時候的模樣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難道你沒有思考過嗎?如此多與眾不同的人格要怎么樣才能實現(xiàn)完美的統(tǒng)一?看看你如今的樣子,哪還有半點從前的影子?那個害羞靦腆的女孩去了哪里呢?記憶的殘渣已經(jīng)開始入侵你的思維,影響你的言行了吧。你還分辨得出哪些是屬于你的經(jīng)歷,哪些是被植入的幻覺嗎?現(xiàn)在可能還早,但是魔女的時間可是無限的。遲早有一天,你不得不回歸到所有問題的本源——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歷史塑造文明,經(jīng)驗塑造人。沒有過去的人沒有思考的土壤,他們掌握不了現(xiàn)在,遑論掌握未來。魔女的過去是什么?魔女的過去和你的過去是同樣的事嗎?無數(shù)矛盾的意識、交錯的情感對你潛移默化,你清楚你的所作所為有著什么樣的因果,源自什么樣的認知嗎?你真的那么自信,可以在千頭萬緒中呵護住屬于琉佳的本心嗎?”
我正視她,嚴肅地回答:“我以為你要說什么,你想說我該如何確定我就是我嗎?稍許令我失望了,原來幼時那段充斥著血腥和憎恨的經(jīng)歷至今還在折磨你的內心,我甚至要憐憫你來了。夏洛蒂,我和你可是完全不同的人啊!我時常慶幸我有著多么幸福的童年,取之不盡的愛給予我用之不竭的勇氣,而某一段童年時代保留下來的美好而神圣的回憶更是能讓人終身受益?;蛟S我們會變壞,偶然拐入人生的歧路,變得懷疑、嫉妒、偏激,然而只要回憶起曾經(jīng)的往事,回憶起我們曾經(jīng)多么善良、仁愛,就足夠令我們在惡行前懸崖勒馬,回歸正道上來。哪怕仇恨的力量過于強大,終致越軌,也總能等到浪子回頭的那天。”
“我真的非常幸運,總是遇到善良的人。即使變成了魔女,也總有不同的聲音源源不斷地提醒著我,讓我明白我就是琉佳。你不必擔心,魔女的記憶不會將我迷惑,不如說正好,它難道不是一條了解世事的渠道嗎?我們有多少機會能夠直觀地傾聽他人的心聲?對此我應當感激才是。我十分清楚,我有要做的事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為什么而做?!?p> 夏洛蒂大笑起來,嚴肅的面容土崩瓦解,肉眼都能看見氣流在不安動亂,不知何處吹起的妖風將夏洛蒂的長袍張成一面大旗。火焰燒得更旺了,轉眼火線織成火網(wǎng),網(wǎng)眼吐弄著火舌,齊向我逼近。我趕忙縮回左腳,猛地心口一燙,還是被燒到了腳趾。
“好啊好啊,沒想到,我竟然也有被人憐憫的一天!你真是太過獨特了,干出的事一直都那么出人意料,我好久沒有都體會過這般無窮的趣味了。我必須承認,你是一位強大的魔女,真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堅強,就不知道你的朋友是否也能如此幸運?!?p> “你把小葉怎么了?”
“我哪敢把她怎樣?她可是從異世界而來討伐魔女的勇士??!你走了之后,她可就成了我們唯一的希望了,我巴不得把她供起來好生伺候著。你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狠心?你把她從熟悉的家園帶走,叫她斷絕了親朋好友的關愛,遠離了正常的生活。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歲月消磨著心中渺茫的希望,而你的背叛更是打碎了她僅存的幻想——是選擇朋友,還是選擇家?時間擁有改變一切的力量,你可以一直是琉佳,她可以一直是小葉嗎?你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面了吧,你真的有自信認出她來嗎?沒有的話趁早離開吧,至少在回憶里,她永遠都是你的朋友?!?p> “用不著在回憶里!無論何時何地,小葉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能害怕火焰,我是魔女,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得了我。
我罵道:“是何方神仙給了你信口開河的權力?你是什么人?知道小葉什么?不過是萍水相逢,有過幾面之緣,就敢在她的金蘭諍友面前口無遮攔,說長道短。從十年前的夏天直至此時此刻,我們成長的軌跡早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雙方的人生歷程中,少了任何一人的存在,都不能再把小葉稱作小葉,將琉佳稱為琉佳。我們永遠是朋友,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撼動這一真理。我相信小葉,她絕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而傷害我?!?p> “天真!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就沒有顛撲不破的真理!”
“是的,你說的不無道理。萬事萬物皆處于永恒的動態(tài)變化當中,你愿謂之善變,我愿謂之成長。人難道不需要為過往的錯誤負責嗎?這種向善的力量不是更能證明信仰的堅毅嗎?況且,倘若真有萬一——萬縷金穗中的一處結頭那般——恐懼與絕望俘獲了她的純心,讓她意識不到自己的糊涂和瘋狂,那我更應該去見她,因為她需要我的幫助。她在向我求救,對朋友伸出援助之手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嗎?在她幡然醒悟之前,我怎么可以第一個放棄?聽明白的話,就請從我的面前讓開!你,擋到我的路了。??!”
“哈哈!我抓到魔女了!”
糟糕!我對夏洛蒂太過專注,竟然沒有注意到諾曼也在伺機而動,現(xiàn)在已被他得逞了陰謀。他從背后牢牢地控制住我的雙手,還用胳膊肘扼住了我的咽喉。莫非萬事休矣了嗎?我絕望地望著天。卻聽得諾曼也慘叫一聲,接而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起來——他的后背莫名其妙著了火。
“你走吧。”夏洛蒂說。
“什么?”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還與我針鋒相對,就這么輕易放我走了?這是什么詐術?還是說魔女的力量已經(jīng)能操控人的精神了嗎?
“他媽的!”諾曼氣得暴跳如雷。他一雙血目瞄住我,眼看又將上手,卻突然被一陣怪風擄到墻上。他顯然惶惑了,搖搖腦袋,再看向夏洛蒂的眼神滿滿寫著無辜。“自己人??!”他喊道,這事得弄個明白。
“打的就是自己人。”
憑空又落下一記風刀,這事沒法明白了,他已經(jīng)徹底不省人事了。
“為什么幫我?”我問。
“我可沒在幫你。我只是覺得與其讓我在這里煞費口舌,不如叫你親自領略現(xiàn)實的殘酷。到時候,可不要見著棺材才想到落淚啊?!毕穆宓贀哿藫坶L袍,將雙手交叉插入袖中,一派瀟灑恣意,怡然自得?!斑€愣著干什么?再等下去,我可要改主意了?!?p> “非常感謝!”
我精神大振,遂當機立斷,趁群龍無首的衛(wèi)兵們仍然舉棋不定,我搶上高地就跑。風吹得好快,地面變得好軟,輕輕一跳,就要飛上太空去了。我自由了,再也沒有任何阻礙橫擋在我的面前。感覺到了,小葉的氣息離我越來越近,拐過那道彎,再上一層樓,漫長的旅途終于行至終點,我即將與她相會!
“小葉!”
我激動得失聲驚叫。找到了,她在那里!在長廊的盡頭向著我迎面而立。她怎么變得那么瘦?我還記得她穿著這套白色武裝,銀弓在手,百步穿楊,黃沙場上英姿勃發(fā)。怎么當初合身的衣服如今卻松垮垮地掛在一副骨架上?她看見我了嗎?怎么什么反應也沒有?難道沒有認出我來?定是我離得她太遠了。看,她不是朝我走來了嗎?沉穩(wěn)的步伐,挺直的脊梁,風霜吹打過遒勁的手臂,我又見到了熟悉的烏金色的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