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家門
天色將近黃昏的時(shí)候,小巴士終于在東山村的路口停了下來。
許行舫望向前方,一座不是很高,但連綿不絕的山橫亙在面前,腳下,約莫兩尺來寬的山路蜿蜒向前,消失在山腳下。
他們跟著香玉嬸,沿著山路開始進(jìn)村。
天氣有些冷了,小路兩邊的溪流里水幾乎干了,只余泛白的圓圓的鵝卵石,路旁除了一些開始枯萎的蕨類和常綠樹木,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別的什么。但是林嵐知道,一旦到了春夏,這里就是溪流淙淙,小路兩邊開滿各種野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走了一段路,夕陽開始西沉了,林嵐也有些氣喘吁吁了。
香玉嬸回頭笑著說:“哎呀,城里來的姑娘就是嬌氣啊,這么點(diǎn)路都走不動??炝?,快了,快到了。”
許行舫低聲說道:“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我扶你走?”
看了下許行舫提滿東西的兩只手,林嵐有些不好意思。從前自己還是經(jīng)常注意鍛煉的,走這樣的山路基本上是面不改色?,F(xiàn)在換了個身體,加上平日疏于鍛煉,連這么點(diǎn)路都走不動了。
“不用,我可以。”
林嵐加快腳步,趕上了香玉嬸。
當(dāng)天色漸沉,炊煙裊裊的時(shí)候,他們終于站在了村口的石板道路上。一股熟悉親切的氣息撲面而來,林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帶了故鄉(xiāng)甜美氣息的空氣。
其實(shí)現(xiàn)在村口的小店里已經(jīng)有筒裝煤氣賣了,但不少人,尤其是上了年紀(jì)的,還是習(xí)慣用爐灶,覺得灶里燒出的飯更香,炒出的面也一條條地更筋斗。林嵐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她很早就給家里買了煤氣灶,后來又添了個電磁爐,但除非很忙,否則她媽媽基本還是用灶燒飯炒菜。
“高老師兩口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都在家的,你們跟我來吧,就在我家隔壁?!睙嵝牡南阌駤鹩珠_始帶路了。
林嵐一笑,和許行舫一起跟上了她的腳步。
她們家就住在離村口不遠(yuǎn)的一口池塘邊,很快,林嵐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自家院墻內(nèi)的那棵高大的老槐樹,冬日了,老槐樹落葉殆盡,扭轉(zhuǎn)下垂如龍爪的枝干完全暴露了出來,像個老者垂垂入定,但是林嵐知道,等明年春日的風(fēng)稍一吹拂,老槐樹立刻就會蘇醒萌動,初夏時(shí)紫花送香,盛夏時(shí)樹冠如傘,金秋時(shí)黃葉陣陣飄得滿院都是。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p> 天地長久,人生卻是那么短暫,林嵐心里默念。
“高老師,林大叔,有人來看你們啦……”
心急的香玉嬸一邊高聲叫著,一邊推開了半掩的院門。
“誰啊,現(xiàn)在誰會來看我們啊……”
很快,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林嵐站在院子的門內(nèi),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屋子的大門。
她家是一幢一樓一底的房子,上面檐角挑起,還有個閣樓,已經(jīng)有上十年的時(shí)間了,本來和父母說好,等今年她有空回家,就幫他們一起重新蓋新房子的,現(xiàn)在……
母親還沒有出來,但是,只聽見那仿佛在夢里響過的聲音,她的心就已經(jīng)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母親一臉疑惑地從屋子里出來了,還系著做飯用的圍灶,比上次見到的時(shí)候,瘦了些,仿佛也更矮了些,發(fā)角花白了,但還是很整齊地挽成了一個別在腦后的發(fā)髻。
還好,真的還好,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
“香玉嬸,這兩位是哪里來的客人???”
母親打量了下面前的兩位陌生人,問道。
“哦,他們啊,他們是你家大妞的朋友,說是特意來看望你們兩口子的,林大叔呢?客人大老遠(yuǎn)的來,怎么還不見他出來?。俊?p> 香玉嬸說著,頭不停地朝里面張望,很快,林嵐看見父親也走了出來,和母親站在一起。
父親,他也老了許多,精神也沒以前那么矍鑠了。
林嵐站在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里閃著淚光,微笑著看著他們。
聽說是林嵐的朋友,兩口子愣了一下,很快,就熱情地招呼他們進(jìn)去。
香玉嬸也跟著進(jìn)去看熱鬧了。
到了客廳,其實(shí)就是大門進(jìn)去,樓梯前方的那間堂屋,林嵐和許行舫剛坐在椅子上,她就一把拉住了要去張羅吃食的母親。
“大叔,大嬸,我叫林仙瑞,是林嵐生前最好的朋友,她以前經(jīng)常提起你們,說自己太忙,沒有時(shí)間留在家里陪你們,現(xiàn)在我們特意過來,就是代替她來看望你們……”
林嵐盡量想把語氣說得輕松些,但是,兩口子的眼圈還是紅了,林嵐自己也是禁不住淚光盈盈,連一旁的香玉嬸也面帶不忍之色。
等情緒穩(wěn)定了些,林嵐就把許行舫介紹了下,兩口子立刻就喜歡上了眼前這個溫文有禮的年輕人。
“是這樣的,林嵐在生前,就給你們買了些禮物,現(xiàn)在我?guī)退龓н^來給你們?!?p> 林嵐說著,因?yàn)樽约阂恢皇植环奖?,就讓許行舫打開了自己帶過來的袋子。
香玉嬸立刻好奇地把頭探了過來。
林嵐拿出兩盒燕窩,遞給母親:“這是上等的官燕,隔水燉了之后加些冰糖,經(jīng)常吃些對老年人機(jī)體延緩衰老,增強(qiáng)抵抗力很有好處?!?p> 高老師兩口子還沒反應(yīng)呢,香玉嬸就接了過來,仔細(xì)端詳,口里嘖嘖稱贊:“哎呀,這可是好東西啊,聽說很貴啊,這么兩大盒,要上萬吧?”
林嵐又接著拿出兩件羊絨衫,灰色的遞給父親,米色的遞給母親。
“這是林嵐給你們買的羊絨衫,天氣冷了,正好可以穿?!?p> 香玉嬸又湊了上來,從包裝袋里拿出林嵐母親的那件,放在手上摸個不停,又挨在臉上擦了下,羨慕不已:“哎呀,高老師,瞅瞅,這羊絨衫摸起來可真舒服,比我的臉都要細(xì)軟啊,又輕又軟的,穿起來可保暖了。我可是聽我家嫁在城里的曉娟說過,這純羊絨的毛衫,在商場里賣,價(jià)格都是上千啊……你家大妞可真孝順啊,我家曉娟就從不曉得給我也買件……”
話音剛落,她自己也立刻意識到了不妥,立馬閉上嘴巴,把衣服往林嵐母親手里一放,訕訕地埋怨起自己來:“唉,看我這張嘴,真是的……”
林嵐母親摸著手里那觸感柔軟溫暖的毛衫,眼圈又有些紅了。
“好了好了,孩子去就去了,你哭能回來???省的還讓她不安心。”父親輕聲呵斥母親,可話里都是掩不住的傷感。
林嵐叫住了正打算要走的香玉嬸:“香玉嬸,你別走啊,也有你的禮物,正好現(xiàn)在一并帶去,省的等下還要送過去?!?p> 香玉嬸驚喜地回過了頭:“啊,還有我的?。窟@,這怎么好意思啊。”
林嵐微笑道:“香玉嬸,林嵐以前就常跟我說,她媽媽因?yàn)樵趯W(xué)校很忙,所以小時(shí)候她們姐妹兩沒少去你家吃飯,呶,這是她特意給你買的,知道你喜歡紅色的,特意挑了好久呢?!?p> 她從袋子里拿出另一件紅色的羊絨衫,遞給了她。
香玉嬸接了過來,高興得合不攏嘴,摸了又摸,對高老師兩口子說:“看你們,糊涂了吧,客人大老遠(yuǎn)來的帶了這么多東西,現(xiàn)在都快過了飯點(diǎn)了,你們也不招待招待,要不,不嫌棄的話,你們今晚就在我家吃?。课医裉鞖⒘酥浑u,我家的雞可是完全放養(yǎng),吃蟲子和谷子長大的,和你們城里飼料養(yǎng)大的雞可不一樣。”
林嵐正想推辭,高老師兩口子已經(jīng)醒悟了過來,急忙招呼林嵐和許行舫坐下,自己匆匆再去預(yù)備晚飯了。
看著香玉嬸離去的身影,許行舫搖了搖頭,嘴角帶笑。
“怎么了,香玉嬸嘴巴是快了點(diǎn),不過人真的很好?!绷謲辜泵忉尅?p> 許行舫又搖了搖頭:“不是,你誤會了,我不是說香玉嬸怎么樣,我只是覺得,林嵐,剛才你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你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反倒像是跟她們很熟悉?!?p> 怎么可能不熟呢?林嵐心道。
她開了堂屋的電視,讓許行舫坐在那里等待吃飯,自己到后面灶間去了。
母親正站在鍋灶前炒菜,父親坐在爐膛前燒火,不時(shí)加進(jìn)一兩塊柴火,這景象是如此的溫暖而熟悉,林嵐的心一下子也變得暖洋洋的。
看見林嵐進(jìn)來,母親有些窘迫地讓她先到外間等待,說飯菜等下就可以好。
林嵐搖搖頭,笑著對父親說:“大叔,您去休息下,或者陪許行舫說會話也行,我來燒火?!?p> 兩人都驚訝地看著她,估計(j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這個城里姑娘會燒火?別燒得最后連菜都炒不熟。
看出了兩人的想法,林嵐說:“大叔,就讓我燒下吧。放心,我小時(shí)候家在農(nóng)村,也經(jīng)常幫我媽燒火的?!?p>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見她沒再反對的意思,就抓了抓頭,把燒火坐的小矮凳讓給她,自己到堂屋去陪許行舫了。
林嵐坐在小矮凳上,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從后面的麥秸堆旁撿起一塊劈得不薄不厚的柴,放進(jìn)灶里,然后再拿起火鉗,伸進(jìn)去把柴火堆的下面攏出一個洞,空氣涌了進(jìn)來,火苗立刻大了起來,快活地舔著鍋底。這劈柴也是門手藝,太薄了經(jīng)不起燒,太厚了容易壓火,父親劈的柴,總是剛剛好。
紅紅的火光映著林嵐的面頰,烤得她全身發(fā)熱,卻舒服極了。此刻她真想像小時(shí)候在冬天里那樣將整個人躺在身后發(fā)出沙沙響聲的干燥的麥秸堆里,一邊聞著母親燒菜的香味,一邊烤著火。想起那時(shí),每逢臘月快過年的時(shí)候,母親就在這只灶臺前忙著熬制糖油,將掰成短條的粉干炒蓬松了做香香甜甜的糖油面糕,父親在燒火,而自己和妹妹則搶著要躺在父親后面的麥秸堆里,一般最后都是自己把位置讓給妹妹,而她則會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想著,林嵐自己也忍不住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母親夸贊說:“你這姑娘,看不出來火燒得還很好呢。好了,飯菜都好了,我們?nèi)コ燥埌?。?p> 許行舫進(jìn)來的時(shí)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景象,他有些發(fā)愣。
林嵐看見了他,招呼說:“還愣著做什么,快幫我們把菜端出去啊?!?p> 許行舫笑了一下,和林嵐母親一起把燒好的菜端到了堂屋的八仙桌上。
熱心的香玉嬸這時(shí)也端來了一碗剛出鍋的還散著熱氣的熬湯雞肉,湯面上浮著一層黃黃的油,老遠(yuǎn)就聞到了香味,就著母親親手做的白面饃,香菇炒肉,自家菜地里的大白菜,酸菜粉絲,林嵐胃口大開,就是右手不能動,只能用左手夾著吃,別扭得很,最好干脆換了個勺子才好些,一頓飯大家吃得倒也其樂融融。
吃完飯,大家坐在堂屋里看了會電視,林嵐提到了林珊的事情。母親嘆了口氣:“唉,這孩子,從小就不安分,腦子里念頭一大堆,以前還有她姐姐看著,現(xiàn)在好了,她長大了,我們更做不了主了,愣是一個人跑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說什么去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孩子大了,你就少操心了,以前大妞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不是也念叨了好久。”一旁的父親甕聲甕氣地說。
林嵐笑道:“林珊很不錯,也很努力,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您二老就放心吧。”
父親默默不語,母親只是嘆了口氣。
當(dāng)晚,林嵐就睡在了自己和妹妹一起住過的房間,許行舫睡在隔壁那件空房。環(huán)顧這熟悉的環(huán)境,看著墻上掛著的自己親自從國外帶回的掛毯,林嵐覺得前所未有地心境平和,加上今天趕路辛苦,她很快就沉入了黑甜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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