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才進(jìn)了馮鶯的房間,就被房間的擺設(shè)給徹底地嚇到了——家徒四壁。
若說陸英自己的房間擺設(shè)簡單是因為陸英自小就被太醫(yī)院的人排擠,而且也沒有中飽私囊,自然沒有多少物什,多的只是書籍和藥草。但是馮鶯的房間真的是什么都沒有,沒有床也沒有桌椅板凳。馮鶯就那么簡單的呈大字躺在地毯上,屋子里面除了地毯稍微有些大以外,基本上沒有任何多余的物件,馮鶯也面色正常。見陸英進(jìn)來,馮鶯不過是抬了抬眼皮道:
“陸大夫倒是不客氣?!?p> 陸英心覺奇怪,雖然不是每一個秀女都會被容許帶著自己的侍婢前來皇宮之中,但是馮鶯已經(jīng)被封為嬪,皇家是允許有人進(jìn)來照顧她的,可是馮鶯就這樣孤身一個人躺著。
“臣以為娘娘睡著,多有失禮?!?p> “哼,”馮鶯冷哼了一身利落地翻身而起,“這宮中多得是趨炎附勢之人,你可知為何我要你來當(dāng)我的太醫(yī)?”
陸英本來想著馮鶯服毒乃是貞烈之舉,可是知道了唐含笑乃是她的堂妹之后就覺得此事其中定然有蹊蹺,但是也不好揭穿,只道:
“娘娘身體病著,還是要個人照顧著。”
“我自小便是如此,慣了?!瘪T鶯冷冷地笑,卻走近陸英,上下打量了一番。
陸英不卑不亢,等著馮鶯繼續(xù)說話,她倒是不覺可怕馮鶯對朋友以外的人說話向來是不太好的,冷嘲熱諷是常有的事情。陸英也不回答馮鶯的問題,只是因為她真的不知道答案。
“我原本以為你是太醫(yī)院最為簡單的一個太醫(yī),有仇恨想要去報復(fù),看你浮萍一般搖擺,正好我亦需要借力,便拉了你一把。卻沒有想到——你遠(yuǎn)比我想得要復(fù)雜。”馮鶯開口,卻一開口就說了這許多。
陸英垂首:
“娘娘謬言,陸英只愿清心靜氣,為一太醫(yī)而已?!?p> 馮鶯搖頭道:
“陸英,十六歲,你的父親本是太醫(yī)院首輔,權(quán)柄榮耀。你母親韓氏乃是江湖中人人稱道的清流劍,師承五華山,本有江湖如意鮮衣怒馬少年郎相配,卻偏要嫁給你父親,最后慘死,清流劍不知所蹤。你自小長大在太醫(yī)院,父親因蘭妃事獲罪容誅后,你便在太醫(yī)院里面茍延殘喘,若非總管福祥偷偷提攜,你早就已經(jīng)死了。你明明心里擁有十足的仇恨,為何卻給人一副軟弱欺凌的模樣。偏偏你隱忍不發(fā)多年,最后竟然能勸下當(dāng)今圣上讓六宮對你刮目相看。還能讓我堂妹當(dāng)你的學(xué)徒——當(dāng)真不簡單。”
“能識得娘娘堂妹,乃是機(jī)緣巧合?!标懹⒌鼗卮穑蛔龆嘤嗟慕忉尅@宮里人人都勾心,想人想事多的是謀劃和計較。早些時候凌宣毅也懷疑他,后來沈子安也說她似乎有謀略,而柳如煙更是說她將來必定有作為。顧君愁也更是毫不猶疑地懷疑她謀者大?,F(xiàn)在,可笑、竟然是馮鶯。
只是,
馮鶯本不知道眼前十六歲小個子的陸英,身體里竟然藏著顧筱君的魂。顧筱君那份對她的愛恨都被隱藏,因為交往得深,所以自然恨得也深。大悲無淚,恨極則不再表露。對馮鶯,陸英只記得,她那一把大火,焚燒盡了,她所有關(guān)于她的感情。
如今,她們是陌生人。
“巧合?”馮鶯笑了笑,“便容你如此說,可是、方才門口一番話,我可聽得真切。陸太醫(yī)出手還不含糊,潘玉顏那個賤人看不出來,我卻不得不說——上星乃是人體重穴,太醫(yī)的診治方法當(dāng)真不凡。卻不知,太醫(yī)要如何救我的病?”
陸英知道馮鶯懂武功,陸英也不隱瞞:
“娘娘以**中的路還長,陸英只覺娘娘當(dāng)為長久計……”
“用不著你來教我,”馮鶯打斷陸英的話,“我不管你是緊著那邊的人,或者是為了你自己的仇。你爹你娘誰都好,只要你莫要誤了我的事,便隨便你。我只告訴你:沒有人能擋我的路,遇佛殺佛、遇魔殺魔,便是親人、朋友,皆是如是?!?p> “所以你就毫不猶豫地……”陸英突然住口,她忽然明白了馮鶯為何要殺顧筱君、要殺自己,下意識因為憤怒而開口,卻差點因此又要喪了性命。
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毫不猶豫地殺了我!殺了顧筱君。那個把你當(dāng)做好朋友執(zhí)教來待的女子,那個在你眼里或許愚蠢天真一輩子也長不大的女孩子,那個成天和你講顧君愁以至于忘記關(guān)心你的顧筱君!
“毫不猶豫地怎么?”馮鶯看著陸英全身顫抖,眼神一變已經(jīng)閃出狠戾。
陸英咬牙,慘白著一張臉道:
“毫不猶豫地給……自己下毒?!?p> 原來如此、原本如此。如今便明白了馮鶯所有——她是馮家人,她不能見證著馮家的衰亡,如果要救馮家就只有從皇帝著手。而選秀入宮,只是一個手段。但是,若是顧筱君活著,嫁給了皇帝成為皇后。馮鶯便一輩子沒有機(jī)會進(jìn)宮,一輩子都遠(yuǎn)離皇帝。就算顧筱君會幫助馮鶯,但是馮鶯是如此驕傲的人——她要什么就一定要自己去做到,得不到就毀掉。
所以,馮鶯一定要殺顧筱君,就像她說的:遇佛殺佛、遇魔殺魔,便是親人、朋友,皆是如是。
可是,可是……
當(dāng)初兩人策馬圍場,迷路難歸、入夜深寒,是馮鶯和她相依偎取暖,等到了救援,而——此后她風(fēng)寒昏迷,也是馮鶯一直來到寧王府照顧她。
當(dāng)初她們一起書院讀書、枯燥乏味,馮鶯和她兩人一言不合便拍桌子走人,留下一學(xué)堂目瞪口呆的學(xué)生,還有吹胡子瞪眼的老頭子。
當(dāng)初她選擇學(xué)武功,而馮鶯在圍場騎射,她每次去找馮鶯的時候都能夠看到馮鶯遠(yuǎn)遠(yuǎn)策馬,馬上張弓,殘陽如血,馮鶯卻讓人覺得如此燦爛耀眼,對她笑得張揚。
當(dāng)初顧筱君第一次騎馬,馬受驚之余將她摔下馬背,若非馮鶯前來相救恐怕她早就要死于馬蹄之下,那時馮鶯告訴不過摔斷了腿的她:她們,是過命的交情。生死相隨,以后就算嫁人了,也要如同今日一般。
當(dāng)初她遇上顧君愁,心心念念都是此人。成天給馮鶯說著顧君愁的事情,馮鶯笑著幫她制造很多機(jī)會,笑著對她說如果以后顧君愁敢娶別人,我?guī)湍?、殺新娘、搶新郎?p> 當(dāng)初她說她不喜歡花,凌宣毅一怒之下禁絕了京城里外十里的繁花,那時很多人說顧筱君是紅顏禍水,馮鶯一怒之下差點為她殺人的樣子,還有她手握紅纓槍笑著站在城樓沖樓下的她笑得開心的樣子。
仿佛世界——都在哪一個瞬間,明亮了起來。
然而,
在這片明亮中,馮鶯手中握著燭臺,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然后輕聲說:
“筱君,對不起,我,來送你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