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通共見了我三次,一次是出門子,第二次是回門,第三次則是我生下羽兒,老太太要抱去養(yǎng),我求她瞧在母女一場的份兒上替我去老太太跟前說句話,我此生就求她這一次,她卻是不肯,只讓我好生將養(yǎng),我便死心了?!比牡?。
十五年!除了回門,她竟然一次娘家都沒回過!而且,兩家是親家,就算她不回娘家,尋常走動也該是有的,比如說年節(jié),比如說兩家的老人生辰,不能相見只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她自己把自己關(guān)在這里,對方也沒有親近的意思。
六娘呆住了,她想,她明白眼前這位三太太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逼到這一步的了,眼前這位還真是個可憐人。
“當(dāng)日在莊子上,可曾短了你的衣食?太太出門子的時候陪嫁可豐厚?”六娘小心翼翼的問道,這些才能看出國公府對三太太的態(tài)度。
“莊子啊……”三太太眼中閃過一抹愉悅,像是想起了什么高興的事,聲音也輕快了起來,“在莊子上的時候能吃飽穿暖,還有奶娘的女兒陪著我,她真像我的親姐姐一樣!我們一起學(xué)女紅,看誰做的又快又好,一起偷溜出莊子去采花,有一次我沒留意花上有蜜蜂,被蜜蜂蟄了好大一個包,臉腫的不能見人,她挨了奶娘一頓板子,還來哄我說不疼……她護著我,一直護著我,可太太不讓她陪我來,說她粗鄙……”
三太太的聲音漸漸的低沉起來,“我真是不祥之人吧,但凡沾上我的,沒半個能落個好下場。我的陪嫁……這是國公府的面子,自是不會短了我的,我自知他們不愿見我,我甚至在想,為何他們不把我一直放在那莊子上。”
六娘終于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對于國公府這一家的官司無心過問,只道,“既然如此,他們要面子,就不可能不管我!”
“會嗎?”
三太太疑惑了,不明白眼前這個小丫頭為何能如此的篤定,她曾不止一次的想過自己的身后事,莫過于于姨娘得意,三老爺滿意,娘家人當(dāng)做沒她這個人,興許老太太慈悲的話,還能讓她的羽兒在她陵前磕幾個頭,她這樣的人,活著無人問津,死后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
六娘看著三太太,三太太的表情是疑惑,像是對陌生人會如何行事的疑惑,不帶半分感情。
她突然有些理解三太太了,從小離開父母,教養(yǎng)則是由母親眼中行為粗鄙的奶娘負(fù)責(zé),養(yǎng)成的環(huán)境是在莊子上,怕是從小就受到旁人灌輸?shù)牟幌槿艘徽f,養(yǎng)出來的性子跟爹娘不親,進了侯府跟婆婆處不好,這簡直是必然的。
三太太離開莊子嫁入侯府的時候恐怕就像她當(dāng)日赤條條的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突然間從一個世界來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切都那么的陌生,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己初來乍到的茫然無助,連求死都不能的茫然無助。
當(dāng)日她有父母,有五個哥哥,還有順娘,當(dāng)日的三太太卻是連跟雜草都抓不住,還背負(fù)著一個不祥人的傳言,連三太太自己都深信不疑的傳言。
雖然是性格決定的命運,可這件事上三太太并無大錯,說起來,她一直都在遭受不公平的待遇,看不清現(xiàn)實,認(rèn)不清自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觸在六娘心頭回蕩,幾乎是下一刻,就決定在保證自己的前提下,盡可能的幫幫眼前這個女人,至少讓她生活的舒適一些。
如今,她手上捏著的只有海棠一張底牌,可海棠這張牌不止考驗打牌人的技巧,還有點兒考驗她的運氣,考驗趙媽媽的人品的意思了,她一向不喜歡把命運交給運氣,更不喜歡考驗別人的人品,因為這樣的結(jié)果常常會讓人傷心。
如今的情形看來,若是她手上的底牌再加上一個三太太的話,事情無疑要好辦的多。
前提是,三太太得聽她的!
“敢不敢跟我賭一把?若是我贏了,你一切都要聽我的,若是我輸了,我可以親手送你一程,讓你不再遭受折磨。你若不想賭也可以,還有第三條路,就是現(xiàn)在寫封信留給我,我立馬送你上路?!?p> “什么賭?”三太太沉吟了片刻才問道,跟六娘回憶一下當(dāng)年無妨,她到底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小丫頭,她不敢想象留下的字跡若是讓那個人發(fā)現(xiàn),她遭受到什么樣的折磨。
“賭我有沒有本事讓你不再受罪!”六娘道。
三太太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六娘,像是在看一個說大話的孩子,可這個賭局對于她來說那么的誘人,“你……”
“你只說賭還是不賭就行了?!绷锏?。
“你不行……”三太太搖頭,她不信這小丫頭真敢?guī)退?!真能幫她!要知道若是有辦法,她也不會在這兒困了十年,受了十年的罪!
六娘嗤笑一聲道,“行不行都要試過再說,再壞能壞過如今么?左右你也沒什么損失?!?p> 三太太聞言想了想,卻還是有些疑慮,抬頭望著房梁,“若是失敗了,你真會扶我上去?不用寫任何東西?”
六娘聞言一愣,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想了想,她也不是非要三太太的字據(jù)不可,點頭道,“嗯?!?p> 她如今和于姨娘的關(guān)系是你死我活,這一次若是不能把海棠的口信及時帶到,她就只有玩兒一把大的了,不管于姨娘在臺面下玩兒什么花樣,三太太一死就能見光,那滿身被虐待后的痕跡就是一封血書,沒有字據(jù),她也有辦法自救。
三太太望著六娘,六娘的眼睛有種初生牛犢的神韻,她從未曾想過世間還有這樣的女子,雖然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卻像是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倒,就算前面是只餓極了的老虎,也敢一頭撞過去!
若是……若是當(dāng)年的她有這樣的氣魄,也許就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吧?
只是,那一位怎么會把這孩子送到她面前來?
“我賭!”三太太用力的點頭,眼下她連求死都不能,六娘到底給了她一線希望。
“那好!半月為限!這半個月你好好吃東西,照顧好自己?!绷餄M意的看見三太太眼中勃發(fā)的斗志,雖然三太太是在為死而奮斗也不能消弭她的好心情。
拎著水桶去打熱水,這次沒受到任何刁難,拎回來以后三太太斜斜的靠在床榻上,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的盯著她手中的熱水,手在床單上摩挲,多少日子她這院子沒這么干凈清爽了?多少日子紫鵑沒有打到過洗漱的熱水了?六娘真不是那位派過來變著新花樣折磨她的嗎?比如說,給了她希望,再讓她絕望?
六娘將水桶往門邊一放,拿來盆子,又替三太太將身上擦了一遍,扶上床,又洗了碗這才用剩下的水自己梳洗。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然黑盡,六月初一天上連半點兒月色都沒有,六娘看了黑漆漆的院子一眼,呯的一聲關(guān)上門,走到床邊爬了上去。
“你……”三太太顯然有些無法接受六娘竟然一聲不吭的就爬上床來了,還把她往里擠。
“睡覺!明天還有一堆事兒呢!”六娘嘀咕道,隨即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當(dāng)中,今天一天過的太精彩,她勞心又勞力,此刻已是累極了。
黑暗中,有雙閃閃的眼睛盯著她,久久不能入睡。
……
“這飯是餿的,還摻了沙子!”六娘將飯碗推了回去,盯著面前那個面色不善的婆子,心頭卻是在盤算今天一天要做的事,早上起來伺候了三太太梳洗只來得及洗兩床被子,還剩下一大堆的被子衣服等她回去洗。
那婆子本就不好看的臉色越發(fā)的難看,冷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卻是被旁邊一個年紀(jì)偏大的婆子給拉到了一邊,低聲在她耳邊道,“這丫頭是個渾人,昨兒個把方婆子打的一身的淤青,方婆子去尋張媽媽告狀還吃了一頓掛落。”
那婆子聞言只覺得一陣頭皮發(fā)麻,將六娘打量了一圈,低聲沖著身邊年紀(jì)偏大的那婆子驚奇的道,“難不成她還敢在這兒撒野?”
“她昨兒個可不是在聽風(fēng)軒門口撒野了?”年紀(jì)偏大的那婆子一臉的唏噓,“左右不過一碗飯,惹急了這小煞星,吃一頓棍子便是有人替咱們伸冤一輩子的老臉也丟光了?!闭f完,便轉(zhuǎn)過身替六娘換了一碗,笑著道,
“六姑娘的飯原是我們弄錯了?!毖酝庵庹磕俏痪椭挥羞@待遇。
六娘抿了抿嘴,不確定這是不是于姨娘的安排,但是她還是想挑戰(zhàn)一下對方的底線,這也是打聽不到任何消息的情況下的唯一辦法了,面無表情的道,“這位媽媽,一碗我是不夠的。”
那年紀(jì)偏大的婆子眼光一閃,旁邊那個婆子已是嚷了起來,“昨天都是一碗,怎的今天就不夠了?”
六娘聞言眉毛一挑,正要說話,旁邊一道清脆爽利的聲音插了進來,“六娘力氣大,自來都是吃兩碗的!咱們在秦州的時候老爺太太便沒讓咱們下人餓過肚子,難不成到了侯府還改了規(guī)矩?”
六娘轉(zhuǎn)過頭,便瞧見小喜笑嘻嘻的沖她眨眼間,說話間走上來,拎起那一碗飯瞧了瞧,手一松,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手還在鼻尖一個勁兒的扇風(fēng),“這是給人吃的么?都餿了!”
“小喜……”六娘低叫道,她可不想讓小喜卷入這些是是非非。
小喜沖著她擠了擠眼睛,望著發(fā)放飯菜的那婆子道,“哎呀,一不小心手滑了,想來這些東西都是要倒掉的,媽媽也不會跟我計較吧?”
兩個發(fā)放飯菜的婆子不由得面面相覷,只急的六娘直拉她,小喜甩開六娘的手,瞪著六娘道,“昨兒個晚上回來我才知道你去了那邊,這人才走,茶還沒涼呢,便有人欺負(fù)到你頭上了,你便該像昨天揍那方婆子一般給她們個沒臉,你是從太太房里出來的,太太還沒發(fā)話呢,便有人替主子做主,蹭鼻子上臉了!”
說完扭過頭沖著那兩個婆子叫道,“別以為你們平日里偷換了那邊的飯菜沒人知曉,也不瞧瞧那位是你們能落井下石的么?真要將人吃出個好歹來,六娘跑不了,你們以為你們會沒事兒?”
那兩個婆子不知道眼前這小煞星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被小喜喝破了做的事兒皆是一陣心虛,兩人對視了一眼,只能自認(rèn)倒霉,替六娘換了飯菜。
六娘端著兩碗新鮮的飯菜不由得一陣唏噓,卻是緩緩的往外走,沒多久,就聽見身后一陣腳步聲,扭過頭,果然是小喜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