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吃茶,其實不過是華老爺心里發(fā)虛,過意不去,借此機(jī)會討好唐明煌而已。
故而入了鹿耳亭,華老爺?shù)炔患叭A裳開口,便急急命了丫鬟小廝備了桌椅,親扶著馮公公坐下來,又笑著把自己的慣常坐的石椅讓給了唐明煌。
華裳如何不知他心里所想,所幸她自己過了那一陣子的玩鬧,也不敢再捋虎須,老實坐著,一面品茶一面賞景。
唐明煌這才有機(jī)會閑下來,仔細(xì)品讀華府后院,雖說是九月百花漸次斂媚的時節(jié),然而華府中卻依舊氣象萬千。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過來,繞行亭子一圍,才戀戀不舍遠(yuǎn)去。一陣風(fēng)過,時有三兩桃紅淺粉緩緩飄零,落花逐著流水,更增秋愁之意趣。
這般精雕細(xì)作,虧得華府是頭里頂有名的豪富之家,換做旁人家,光是這些造亭子栽草木的錢,都夠數(shù)代吃喝不愁的了。
幽深的眸光從容轉(zhuǎn)過一周,華裳支著腮,自他打量華府時眼神就沒離開他過。由是唐明煌轉(zhuǎn)了一圈過來,恰與她對了眼,不由得一怔,竟疑心在華裳的秋瞳里看見了譏諷之色。待要重新細(xì)瞧,偏華裳又別開了臉,只余了粉妝玉琢的一個側(cè)面,嬌艷如花。
唐明煌不覺看的有些呆癡。
馮德祿也不看時候,方才聽得唐明煌囑咐他走,又下了一通要挾,自個兒琢磨著眼下氣氛剛好,便斗膽站起身鞠躬說道:“老奴先在此謝四小姐款待,然而時日不早,四小姐倘或今兒不回去,明兒回了也是一樣。老奴尚有命令在身,須得回宮打點,還望先行一步?!?p> “這么快就要走?”華裳驀然轉(zhuǎn)過臉,唬的正看她看得出神的唐明煌避之不及,一時如同被捉住的竊鼠,惱羞側(cè)目盯著馮德祿。
幸喜華裳滿腹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馮德祿身上,自是沒看見他眼眸里的貪戀,只一味問道:“不是說好明兒一起回去的嗎?怎么馮總管這會子變卦了?再者,華裳不知是總管一個人回去,還是別人都跟著回去?”
馮德祿看她一連串問個不停,只得自己理著思緒回答:“咱們來時帶了不少的侍從,老奴若回去帶上三兩個騎馬駕車的就成,倒是四小姐尊貴些,余下人等自然留著照看四小姐了。況且,四小姐明日還要去庵里探望二姑娘,若是身旁沒個照看的,老奴也放不下心來?!?p> 你放不下心?說的好聽罷了。華裳聽他意思里竟是唐明煌照舊留下,少不得哼了一聲,留著自家的主子看著,便換成是她,也會覺得放心。管你有多寶貝,往后磕了碰了丟了走了,再與他沒個關(guān)系的。
念及此,華裳清靈的秀顏上閃過一抹譏誚,定下心神想了想,才起身笑道:“既是諸事繁忙,那我也不強(qiáng)留總管了。思聰思慧,好生送總管出去吧,切莫怠慢了?!?p> 馮德祿不承望她答應(yīng)的這么利落,噎了一下才回神對著唐明煌也行了一禮,只說多多勞累他了,別的卻也不敢多講。
思聰思惠得了吩咐,當(dāng)下便一路將馮德祿送至門口,看他遠(yuǎn)遠(yuǎn)的駕著車馬去了,方回來通報。華裳聞?wù)f是看的出了北街,才放下心,知道他是真走了,陪著華老爺閑坐至夕陽沉落才帶了人回房。
因這一場午膳用的時辰晚,飯畢蘇秀秀體恤跟著華裳的人辛苦,便拿了體己的份例,命小廚房收拾了一桌菜肴,送去唐明煌與雪嬌雪雁的偏廂里。
雪嬌雪雁掂量著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敢吃,只服侍唐明煌挑揀可口的吃了一些。
華裳從蘭湯沐浴完回來,早有識眼色的丫鬟告訴她,大奶奶把跟來的人都安排到偏廂住下了。華裳一笑,也不去叨擾唐明煌不安生,自己回了屋,卸了妝容,把白日里與華老爺相商的事情逐一清寫一遍,列了主次分明,暗暗拿定主意,方才睡去。
次日一早,華裳起來梳洗完畢,用完早膳,便要帶了唐明煌思聰思慧并雪嬌雪雁往烏鹿山去。蘇秀秀昨晚從華云那里已然知曉了她的意思,心眼里著實對這個自己從前錯認(rèn)為乖覺的小姑子疼寵不已,也早早和華云他們起了。聞?wù)f她們在府門前正要走,慌得撇了青梅綾羅的攙扶就疾步走下來,到了眼面前才知千言萬語說不盡,滿腹柔情苦難傾。便含淚把華裳的手挽了,將她鬢間的簪子撫弄好,才道:“四妹妹去的路上千萬小心了,你姐姐在山上好歹有菩薩照應(yīng),有佛祖保佑,再不濟(jì)我們家是常年供奉庵里的檀越,師父們待她也是好的。唯獨你,嫂嫂我一貫放心不下。見了你姐姐,也多說幾句話,得了空就多去看看她,嫂嫂怕是以后去的少些了。”
華裳讓她說到心酸處,不覺也濕了眼眶,佯裝出笑臉,拉著蘇秀秀的衣服道:“嫂嫂快別這么說,我不過是去幾個時辰,又不是不回來。家里人多,還要勞煩爹爹和大哥嫂子多照看些,妹妹這就去了?!?p> 蘇秀秀忍淚松開手,明白她言下之意點了點頭。
一時華老爺和華云也送了出來,防人起疑,只生生忍住不舍,看著青軸車并那些騎馬而來的侍衛(wèi)漸行漸遠(yuǎn),終至不見。
唐明煌坐進(jìn)車?yán)锊呕謴?fù)了一國之君的模樣,懶散偎著身后豎起的大紅金錢莽靠枕,看著車廂盡處抱膝而坐的少女,輕笑道:“怎么,關(guān)起門來,就老虎變作貓了?”
華裳知他打趣自己在華府對他的所作所為,不愿在緊要關(guān)頭惹他,只盯著身子下的纏枝牡丹金寶地錦毯出神。
唐明煌見無人回話,也不氣惱,自己不知想到什么失笑一陣,再看向華裳便正經(jīng)說道:“就自己一個人留在府中,你不怕朕?”
華裳抱膝的手臂陡然僵直,半晌才說道:“怕?!?p> 唐明煌斜勾唇角,倒是好奇:“怕什么?”
華裳沒有立時回答,只才從肘彎處偏過頭看他:“你偷聽?”
唐明煌不置可否:“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朕的人也只是不巧聽到容兒與華老爺?shù)慕徽劧?。?p> “那么,就只聽到了我讓爹爹他們走嗎?”華裳疑心問道。
卻換來唐明煌輕笑:“容兒以為呢?”
華裳不做聲的垂下頭,悄然掩去眸中算計。虧的當(dāng)日運氣好,就那么一錯眼的功夫,竟見著簾外的闊葉芭蕉動了一動,那會子正值晌午,又不見風(fēng)氣,她便驚疑是有人偷聽,這才去燒了爹爹所言的藏寶圖。
之后拼湊的尋寶口訣,也不過是她一時脫身之計,從桌上舊日里凌亂翻開的詩句上拼湊而來,說給簾外人聽罷了。
那會兒雖是不明白來者系何人,但該做的功夫還是要做,也喜華老爺不明就里,陪她演了一出好戲,所以當(dāng)日馮德祿急急回去,她便已猜到偷聽之人是唐明煌派來的無疑。
眼下唐明煌自己蹦了出來,認(rèn)了元兇,華裳反倒不好與他較真,生怕自己昨日鋪好的棋路,經(jīng)此一亂,再無跡可尋。
這么一思量,華裳便把發(fā)難的小把戲也收斂起來,把頭悶在懷里嗡聲嘟囔道:“既然皇上都偷聽的齊全了,怎么不派人去找那些圖呢?”
唐明煌看她乖巧至此,不覺莞爾道:“朕有的是功夫,不急這一時。倒是容兒,朕卻沒想到你能狠得下心,把家中親人趕了干凈,獨剩自己與朕盤旋,所以朕才問你怕不怕?!?p> 華裳暗啐了一聲,再抬起頭卻只見魅惑笑顏,灑向唐明煌道:“當(dāng)然怕了,府中只剩了你我兩個,小女怕即便被皇上欺負(fù)了,也無人可以訴苦?!?p> “你還真是……”唐明煌登時被她的胡亂攪合逼到無語,揉額良久才沉聲說下去,“還真是什么都敢說?!?p> 華裳笑而不語。
由于昨日新下的雨,山路并不好走,車馬只行到半途就再上不去了。華裳素日雖是小姐長小姐短的眾星捧月似的長大,可惜與華衣相差不大,倆人極能一處做耍,故而下了馬車也不嬌氣,接了不知是誰撿來的樹枝,一面撐著一面往山上爬。
思聰思惠憂心她摔著,少不得一左一右照看,后頭雪嬌雪雁也含了小心,亦步亦趨緊緊跟住唐明煌,以防閃失。
待到他們爬到山頂,已經(jīng)累到腿腳疲軟,饒是唐明煌,也禁不住深呼吸幾口,調(diào)理氣息。大概是來的早些,山頂?shù)牟耖T還沒有開。
早有拎香燭元寶的小廝看見,精乖的先幾步上來,敲了孝慈庵的門環(huán),扣扣作響道:“師傅,師傅,華家的四小姐燒香來了,還請師傅開門。”
里頭晨起做功課的姑子們聽說華家又來了人,便往后頭去說道:“凈善,凈善,有施主看你來了?!?p> 凈善正是華香出家之后的法號,彼時她正在殿里給各位菩薩上香火,聞?wù)f便從清幽檀香燭火里轉(zhuǎn)過頭,面目慈祥問道:“來的是誰?若還是昨日那些人,便說凈善此生奉與佛門,與他們再無瓜葛了,速速各尋安歇處才是?!?p> 來傳話的小尼姑乃是比她早入門些許日子的凈寧,因為是家里頭養(yǎng)不起送上來給庵里使喚的,所以年紀(jì)尚小,一派天真。聽見她如此吩咐,便露出了孩子氣,連連擺手道:“不是那些,不是那些,我聽說是凈善你的妹妹呢?!?p> “我妹妹?”凈善恍惚立在殿中,直到蠟油燙了手背才一驚而醒,忙把手里的燭火放下,掩了門出來追問道,“她在哪兒?”
凈寧一指前方一座綠瓦琉璃歇山頂?shù)牡钣?,嬉笑道:“被掌門師傅請去喝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