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光線暗淡,靠盞手提燈支撐,那女人端坐于桌旁,舉手投足透著雍容華貴,被提燈照亮的大半面容,神情如從前,波瀾不驚,凜若寒霜。
懷幸平靜道:“我有事單獨和你說?!?p> 妖北泠低首,無言出門。
千玄保持注視她的姿勢,吐言:“身體恢復(fù)得如何?那般的傷情一時半會兒沒法使用能量是嗎?”
“以后都不會用,”她抿了抿嘴角,“開始你就全部清楚?”
千玄遲疑少許,抬起左手抵著臉頰:“你來找我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是驚訝你與阿約神態(tài)的相似,談話過程中基本能夠確定。四個小時內(nèi)毀滅遍布各方的四座城,這種力量非比尋常,此前我猜測南境已得到你并加以教育,你來之后我借著小稚果的名頭與阿約說清,不過,直至泗啟演講的當日我才確認無誤?!?p> 她的聲音清冷,令人舒爽。
懷幸說:“所以你才會給我那樣的提示?”
“嗯,我知道實驗室與真相,像我這樣的成年人,得知起源再附加既定意識都很難違背,何況是嬰兒。我相信你能夠走到如今地步自然有脫離桎梏的能耐,卻非不是直截了當?shù)姆穸?,對嗎??p> 千玄的視線始終不離開女孩,未打算得到回應(yīng),就說:“現(xiàn)在你站在我的面前,而非普通人得知真相后瘋癲,不就證明既定意識在于你敗得很徹底么?況且你的本事遠不止此。明明自己能夠輕輕松松跨過障礙,卻要回頭感慨傷春悲秋,會是來找我說要統(tǒng)治世界的女孩?”
“我只是很難離開影響……”她的聲音變低。
“什么是影響?你如何判斷要做的事是受到了影響?”
懷幸垂下眼瞼:“重鳩想要人人平等,所以我會做出創(chuàng)立上命的事;南境研究員開玩笑說我是神,所以我會一直這么自稱,我的存在就是影響的結(jié)果,可能……可能被拋棄是因為反抗,但我所做的不就是你們期望的?”
“真是個笨蛋,”千玄接著她的話說,“老實說你為何創(chuàng)立上命?不準騙我?!?p> 她努努嘴:“想要所有人尊我為神?!蓖A送#斑€要讓討厭的東西消失。”
“所以上命和重鳩有任何關(guān)系?”千玄說,“它因為你出現(xiàn),只因為你,不為任何人。因重鳩的意愿誕生了你,這不假,但這世間哪個孩子不是因為父母的期許誕生?
“小幸,既定意識聽起來很厲害,卻來源于現(xiàn)實,”她娓娓道來,“人到一定的年紀觀點便會固定,很難受到改變,因而你會覺得老人不可能接受上命,是的,這所有秩序已融入他的生命,撼動不得。
“你可以將此稱為既定意識,當這樣無可撼動的力量有意識的提前進入孩童的精神中,你便被此困擾,認為受它支配或者影響,小幸,此時你回憶進入上命中的人有沒有老人?很難違背,不代表違背不了。
你要做的僅僅是你想做,你可以不用否定自己,隨心所欲,也能因為某人某事去改變,這是你要做。嚴格意義來說,生命受十地支配,天災(zāi)降臨無人能逃,于你,十地變作魔孌,那么生命有愛護十地么?”
懷幸搖頭:“愛護就不會有戰(zhàn)爭出現(xiàn),”她眼珠轉(zhuǎn)轉(zhuǎn),問道,“你參與實驗了嗎?”
千玄說:“沒有,南北要實驗真正人類的原因是,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先放手,我不合適?!?p> 這點懷幸明白,打量著她,意有所指詢道:“你說我要不要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殺掉?”
“隨你所欲?!鼻p飄飄地說。
“你為什么來找妖北泠?”
“為你?!?p> 懷幸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過了會兒才說:“以我現(xiàn)在創(chuàng)造出的條件,你要做的事該會變得容易些,怎么還要幫我?”
“這些事你自己想得明白,需要的時間可能很長,我沒辦法看著你浪費時間頹廢,身為盟友總該負些責任,更何況——”千玄琥珀色的眼眸亮如玄晶,罕見地微笑,“我可是你的母親?!?p> 懷幸本來還感動,聽到后面的話立馬板起小臉,半晌憋出一句:“你不能這樣?!?p> 就是利用而已,你怎么還給當真了!??!
千玄目有失落:“我卻聽說你稱白犽為父親,是盟友就區(qū)別對待的話,很讓人傷心欸?!?p> “我又不是真心那么叫他,演戲呢!”
“虛情假意又有何妨?”
懷幸表情繃不住:“真是夠了!我才不要!”
千玄:“據(jù)我推斷白犽定會領(lǐng)你來見我,不提前適應(yīng)小心到時候露出馬腳?!?p> 冠冕堂皇!
“我都沒那么叫過親媽!”
“那你要怎么稱呼她?”
懷幸表情一滯,望向門板沉默著。
千玄拿起手機發(fā)送短信:“她做過錯誤的決定,不能證明不愛你,這些你要自己決斷,身為阿約的朋友,我唯一要告訴你的是,她比你想要中還要愛你?!?p> “我不太能接受實驗室與反復(fù)死亡的事,雖然不是她動手,”她盯著腳尖,“我是想明白當時對于實驗品力所能及的愛,也知道在南境經(jīng)歷的統(tǒng)統(tǒng)都跟她關(guān)系不大,光是****,她完全可以不認我,雖然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變厲害了才來相認……”
千玄起身來到她身邊,溫柔地揉揉她的腦袋:“不要因為在意阿約的感受就委屈自己的想法,也不要故意與自己作對而趕走她,做你想做的。”
話落,妖北泠推門而入,笑道:“你們聊完了?”
“嗯,”千玄頷首,“很快就走,你打算待上命多久?”
“還沒決定好,有人請我給隊傭兵做次隨行醫(yī)生,去的那地方好玩就是這群人長得不是很賞心悅目,沒多少興趣?!?p> “無約的身份?”
懷幸靜靜望著交談的兩人,察覺妖北泠投射而來若有若無的視線,鼻尖發(fā)酸,說討厭這個人還真沒有,她芥蒂那研究員的身份,她不喜歡實驗室,這個她所有痛苦來源的地方,同時心中清楚妖北泠不會放棄。
換而言之,妖北泠做得那般瞞天過海,以無約的身份活躍在實驗室,就算世界里只有她與千玄知曉研究員和陰女為同一人,但若是脫離實驗室,絕非容易。
更何況這群人的信仰如此堅定,會因她離開?
懷幸咬著下唇,低頭直擰衣角,將這一切瞧在眼里的妖北泠心如刀割,她自以為是地來到女孩身邊,只為彌補愧疚,卻至如今讓這孩子因她的身份迷茫為難,真是……從頭到尾連朋友都不算,更何況母親?!
“小幸,抱歉,”妖北泠黯然道,“我自作主張前來找你,從未想過會給你帶來這般大的傷害,對不起,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我會離開。小幸,別因為不重要的人讓自己失落,不值得?!?p> 懷幸沉重地呼出口氣,沮喪地說:“傷害有,卻沒有你說的嚴重,這些和你沒關(guān)系?!彼凵耖W爍著看她,“發(fā)生的事情的確不能改變,可因為有愛的人出現(xiàn)會不那么絕望,所愛的人復(fù)雜的身份,失落傷心是值得的,你沒有不重要?!?p> 她擰著手指,越發(fā)糾結(jié):“我想不明白,我既討厭又愛著你,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想法,因為分辨不清,才更加討厭你。我得清楚得告訴你,我對你所做的全部可能帶著愛的事情是我無法拒絕去愛你,我并沒有接受你,哪怕我現(xiàn)在這樣心平氣和,也是如此,其實我想沖你怒吼,叫你離我遠點,但是又……”懷幸舔舔干澀的嘴唇,像是初次見面,“我必須要告訴你,任何稱呼對于我來說都沒有意義,這不代表我的想法,如果你想聽,我不介意叫你——”頓了頓,認真說,“母親。”
瞬間,妖北泠眸前布滿水汽,大約從知曉這孩子的身份那天,就隱隱期待著會聽到她呼喚母親的聲音。所有的期待在一次次殘酷的實驗中磨滅,她那時懦弱固執(zhí),從南境得知懷幸死亡后,便不斷質(zhì)問自己,真的愛小幸為何不帶她離開?秉持實驗品只能存在實驗室的原則?她只是懦弱。
她向來不是個忠誠信仰的人,獨獨這次,躲在信仰的盾牌后掩飾膽小。
妖北泠有千言萬語要說,卻聽身旁響起道聲音:“嗯,乖女兒?!?p> 她猛地轉(zhuǎn)頭,瞪著千玄。
懷幸:“……”
千玄還要說話,妖北泠直把人往外推:“誒你不是要走嗎?杵著干嘛?麻利點,趁黑趕緊!你個氛圍破壞機!”
哄走千玄后,她一轉(zhuǎn)頭就看見女孩含著笑意的臉龐,被感染著露出笑容,詢問道:“我可以抱你嗎?”
懷幸點頭,她才蹲身將人擁入懷中,聲音顫抖著:“對不起。”
“我喜歡聽你道歉,那樣我就能站在道德制高點指使你做事?!?p> “……乖女兒,下次這種話心里想想就行,別說出來,不然我就沒有愧疚感了?!?p> 懷幸無語,思忖著道:“我不是合格的實驗品,實驗會繼續(xù),你也會參與?”
妖北泠說:“小幸,人類或是殊瑪我不在乎,最初為了平等滿腔熱血,如今更是為友人堅持。我很早就不參與研發(fā)階段,就在第二實驗室糊弄那群人,有時候當個跑腿的。”
“友人?是京蘭傭兵團?”
“嗯,”她輕輕點頭,“整體看似乎沒有繼續(xù)實驗的必要,可是魔孌、烏世、意義不明的南境實驗室,我不能離開?!?p> 懷幸又問:“還有很多實驗品?和我一樣?”
妖北泠安靜幾許尚才回答:“有很多,幾年前北域就效仿南境讓實驗品生長五歲以上才做測試,有些天賦不錯的被留下,有些……則摧毀。”
懷幸垂下眼瞼,走到門邊望著從屋檐落下的雨簾,說:“期待你們能夠知道,虐殘生命得到的希望不是希望,叫做噩夢,”她抬起手掌接住雨滴,“有那種人人平等的旗幟不能掩蓋事實,你們急功近利,大半抱著世界無可救藥的想法希冀人類拯救或凈化,其實只要教育、引導(dǎo),希望的火種會在十地燃燒?!?p> 妖北泠抿緊嘴巴,恍惚憶起上命大部分力量的來源,似乎,真的沒有實驗新人類的必要。
雨聲嘩嘩,院中寧靜亦然。
許久,懷幸收斂思緒看向她:“告訴你件事,你最好不要生氣。我不是有意把蒂昭的死怪在你身上,我不是故意要兇你,反正你不能怪我,怎樣都不行?!?p> 女孩嚴肅異常,妖北泠啞然失笑:“我明白,小幸。我也告訴你件事,希望你不要生氣?!庇^察她幾秒,“之前你的肉身死亡,第二實驗室負責重造,之后白犽為你給出既定意識,我們不知道數(shù)量和內(nèi)容。”
懷幸赫然瞪大眼睛:“這還叫我不要生氣?!”
冷靜冷靜,她細細想來,最初和小稚果相遇,蘇醒后腦中空空如也,對方詢及身份才有為神的意識與名字,這一路走來,既定意識的主導(dǎo)影響多數(shù)是有契機,而非一股腦的出現(xiàn)。
她與白犽見面,從圣斯談?wù)摰缴厦僦裂輵蚋概?,都對此人或烏世或圣斯沒有新的感官,她還是很想打死這個臭不要臉的。
他給的既定意識會是什么?
懷幸嘆氣:“算了,無所謂了,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紅夷和你交談時說我在邊境的那段時間,魔孌出現(xiàn)阻止我,它有沒有說具體原因?我做那些事的理由?”
“沒有,我們交流不多?!?p> “也罷,以后會知道,”她嚴肅囑咐道,“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說出與我相關(guān)的事,尤其是對未來無關(guān)緊要的?!蹦┝?,又咕噥著補充,“等我長大了再說,也許接受起來痛快些?!?p> 妖北泠點頭:“嗯,我會的?!?p> 隱瞞的事情很多,她知道這個孩子絕對無法接受。
懷幸看沒什么就要走,又突然回頭:“對了,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我在南境時有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既定意識,估計他們在測試我能儲存多少條,除了神與走路必先邁左腳這些外,還有些——”
她放低語速,“不惜一切毀滅北域,如果可以,同歸于盡最好。”
“就算是測試,這種能代表某些東西吧?”
房間里的溫度驟然下降,妖北泠肅穆著看她,不可置信道:“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