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上品寒士

三、璧人

上品寒士 賊道三癡 3894 2009-09-21 18:26:09

    黃昏時分,斜陽慢慢向九曜山西面的明圣湖墜下,天邊晚霞如火,將劉家塢映照得紅彤彤,禽鳥鳴叫歸林,倚山而建的塢堡炊煙裊裊直上。

  陳操之跳下牛車,驚喜地看著眼前的塢堡,這與后世福建永定的土樓極為相似,雖然不如永定土樓規(guī)模宏大,但土石夯筑、上下三層的環(huán)形圓樓明顯就是后來永定土樓的原始風(fēng)格,真沒想到在這里也能看到這種城堡式的塢壁土樓。

  “祖母——祖母——”

  “丑叔——丑叔——”

  塢堡大門里跑出兩個幼童,都是前發(fā)齊眉、后發(fā)披肩,眉如墨畫,眼似點(diǎn)漆,兩張雪白粉嫩的小臉極其可愛。

  這是陳操之三年前去世的兄長陳慶之留下的一對兒女,男孩陳宗之,八歲,女孩陳潤兒,六歲,宗之和潤兒的母親是錢唐大族丁氏的女郎,閨名丁幼微,陳慶之去世后,丁幼微就被丁氏族人強(qiáng)行帶回錢唐,逼令丁幼微改嫁——

  “丑叔騙潤兒,早晨出去說很快就回來的,害得潤兒等了一天,哼,潤兒不喜歡丑叔了!”

  六歲的潤兒眉黑眼亮,皮膚雪白,好似瓷娃娃一般,左頰有個小酒窩,粉嘟嘟的臉蛋笑起來很有點(diǎn)小迷人。

  八歲的陳宗之小大人似的幫腔道:“對,丑叔騙人,丑叔言而無信?!?p>  陳母李氏看著這一雙小璧人,笑呵呵道:“你丑叔沒騙你們,他給你們買餅去了?!闭f著從包袱里取出兩個甜餅,宗之和潤兒一人一個,這是靈隱寺的佛誕餅。

  就算陳操之沒有前世今生靈魂融合的記憶,看到這樣可愛的小孩都會心生歡喜,蹲下身子去捏侄兒、侄女的臉蛋,這是他的習(xí)慣,看到嬰兒肥的可愛小孩就想去捏臉蛋,說道:“宗之、潤兒,看我腰間小魚袋里有什么?”

  宗之和潤兒就一齊伸手到陳操之腰間小魚袋里掏,各掏出一只木葉蚱蜢,這是陳操之在路上摘取細(xì)長樹葉編就的,栩栩如生,陳操之前世背著行囊在路上,旅途寂寞,學(xué)會了制作、編織一些小玩藝,現(xiàn)在用來哄小孩正合適。

  兩個孩子都?xì)g叫起來,陳母李氏笑道:“丑兒什么時候會編這個了,娘倒不知道?!?p>  陳操之道:“孩兒還有很多本事,娘慢慢就會知道了?!?p>  陳母李氏慈和地笑了笑,雖然覺得兒子言行與往日有些不同,但這種不同,每個做母親的都喜歡,只會認(rèn)為兒子長大了,心智活泛了,哪里會疑心到別的。

  塢堡內(nèi)走出一個身形瘦削的老者,向陳母李氏施禮道:“弟婦回來了,愚兄有事要與弟婦商議,另兩位族中長輩已在‘有序堂’等候?!?p>  這老者是陳操之的堂伯父陳咸,目前陳家塢最年長的男子,也可以說是錢唐陳氏的族長,早些年做過錢唐縣主簿,但自從陳操之的父親陳肅和兄長陳慶之先后去世,陳咸隨即被排擠回鄉(xiāng),目前錢唐陳氏連九品小吏都沒有一個,家族衰微之勢明顯。

  陳母李氏雖感疲憊,但也知族中肯定有大事,應(yīng)道:“勞大伯稍候,老婦即來?!?p>  陳操之牽著宗之和潤兒的手走進(jìn)塢堡大門,仔細(xì)打量塢堡的一切,建這種塢堡就是為了在亂世中求生存,土石夯筑的外墻具有相當(dāng)強(qiáng)的防御能力,看那門板,足有半尺厚,材質(zhì)是堅硬的青岡木,整座塢堡直徑大約四十五米,高約九米,上下三層,有一百多個房間,最下面一層是廚房和婢仆、佃戶的住處,二層是倉庫,三層是陳氏族人的居室,而塢堡正中則是陳氏的祖堂,祭祖、議事、婚喪喜慶,都在祖堂舉行。

  陳母李氏到祖堂的議事廳“有序堂”商議族中事務(wù)去了,陳操之在塢堡西側(cè)三樓自己的臥室發(fā)了一會怔,又到隔壁他的書房去看了看,筆墨紙硯都有,但書很少,而且不是那種一本一本的書,當(dāng)然也不是竹簡,卻是書軸,有帛書、有紙書,象后世的畫軸一般堆在書架上,約有百余卷。

  陳操之隨便抽出一卷,展開約有晉尺五尺長、兩尺寬,看上面手抄的漢隸體墨書,每個字都有拇指蓋那么大,卻是《詩經(jīng)·國風(fēng)·碩人篇》——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陳操之又展看了好幾卷,發(fā)現(xiàn)這近百卷書軸看上去一大堆,其實只有兩部書,一部是東漢大儒鄭玄注釋的《毛詩箋》,也就是《詩經(jīng)》,另一部是鄭玄的老師馬融注釋的《論語》。

  《詩經(jīng)》和《論語》陳操之并不陌生,上大學(xué)時便精讀過,但沒有達(dá)到能夠背誦的程度,而此時腦海里略一回想,竟發(fā)覺自己對這兩部書幾乎能倒背如流,這應(yīng)該是記憶融合的結(jié)果,看來這少年雖然不夠聰慧穎悟,但很用功,記憶力也強(qiáng)。

  忽聽樓下的潤兒大哭起來,邊哭邊喊:“丑叔,丑叔,快來,祖母哭了——”

  陳操之一驚,放下書軸快步下樓,心道:“娘怎么哭了?娘不是在祖堂議事嗎,莫非是族人欺我孤兒寡母?”

  陳操之俊美的容顏含著一絲冰霜冷峭,來到塢堡中心的陳氏祖堂前,見一個藍(lán)衫老頭正不耐煩地吩咐來福的妻子曾玉環(huán):“趕快把這女娃帶走,祖堂議事,帶孩童來干什么,婦道人家就是啰嗦!”

  潤兒哭道:“你欺負(fù)潤兒的祖母,你是惡人!”見到陳操之,大哭著跑來。

  陳操之牽著潤兒的小手,正視藍(lán)衫老頭的那雙三角眼,說道:“六伯父好大的威風(fēng),只會沖著小孩子發(fā)嗎?”

  這老頭也是陳操之的堂伯父,名叫陳滿,沒想到這么個尚未成年、一向溫順的堂侄敢這么對他說話,正待發(fā)作,見陳操之已經(jīng)牽著潤兒走進(jìn)“有序堂”,便隨后跟進(jìn),怒氣沖沖道:“四兄,你看看陳肅的這個兒子,目無長輩,竟敢當(dāng)面頂撞我!”

  四兄就是族長陳咸,這時正與陳操之的母親李氏在小聲商議著什么。

  陳操之走近去向堂伯陳咸施了一禮,便跪坐到母親身邊,潤兒也乖巧地跪坐著,宗之這時也跑了進(jìn)來,祖孫三代四口人到齊了。

  陳咸見陳滿發(fā)怒不肯干休的樣子,便問:“操之,你何故頂撞你六伯父?”

  陳操之慢條斯理道:“侄兒并未頂撞六伯父,侄兒是佩服六伯父很有長輩的威嚴(yán),嚇得六歲的幼童哇哇大哭。”

  “你——”

  陳滿須發(fā)抖動,有點(diǎn)張牙舞爪的樣子,卻又張口結(jié)舌,被陳操之這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陳母李氏道:“丑兒,你怎么來了?快帶宗之和潤兒回去?!?p>  陳操之見母親頰邊有淚痕,說道:“娘,孩兒今年十五歲了,按《晉律》明年就將是成年人,家里的事孩兒可以為娘分憂了?!?p>  陳滿總算緩過勁來了,大聲道:“很好,陳操之你也知道明年你就要成人是吧,成人就要服役,你還以為能整日呆在樓上背誦什么‘軼軼斯干,幽幽南山’嗎?你要明白,你不是士族子弟——”

  陳操之沒理睬這個莫名其妙的六伯父,問陳咸道:“四伯父,族中有何大事?我娘為何落淚?”

  陳咸微現(xiàn)尷尬之色,咳嗽一聲道:“操之你知道這事也好,你是西樓即將成年的男丁,這事你可以與你娘商議決定——”

  聚居在塢堡的陳氏后人分四大支系,陳操之的父親是其中一支,因為一直住在塢堡西側(cè),族人就以西樓相稱呼,其他的還有東樓、南樓和北樓三支,都是五服之內(nèi)的血緣宗族,陳咸是南樓的、陳滿是北樓的,至于東樓,因為這一代沒有男丁,可以說是斷嗣了,陳咸便過繼了一個兒子給東樓為嗣,讓東樓這一支延續(xù)下去。

  錢唐陳氏人丁不旺,男子夭壽的多,從穎川遷居此地已近一百五十年,但至今東、南、西、北四樓把未成年的全部算上都只有二十一名男子,西樓就只有陳操之、陳宗之叔侄二人,陳咸的南樓祖孫三代共六名男子,北樓陳滿子孫最多,有四子五孫。

  只聽族長陳咸說道:“操之,縣上一年一度的檢籍和評定戶品將于七月間開始,我現(xiàn)在已不是縣上的主簿,而且自汝兄慶之去世后,我錢唐陳氏已經(jīng)沒有在任的官員,《晉律》規(guī)定,第九品官員可占田十頃,你父兄共留下二十頃薄田,二十頃就是兩千畝,你與宗之何須這么多田地?而且慶之已去世,你與宗之都不能再享有免除雜役和蔭戶之權(quán),也就是說,明年你滿十六歲就要編入里黨丁籍,每年至少要為官府服役二十日,遇官府有其他事,還要另加雜役,你身子骨瘦弱,如何禁得起那種沉重的勞役,所以我與你娘商量,以后輪到你服役就讓你六伯父之子代你承擔(dān),而你可以繼續(xù)讀書,當(dāng)然,服役是很辛苦的事,必有相應(yīng)的回報才行,你西樓撥出十頃田給北樓,這樣你與宗之衣食照樣無憂,又有族兄代為執(zhí)役,豈不是好?”

  陳操之心道:“好狠,一年幫我家做二十天的事就要分我一半的家產(chǎn),這明顯是欺負(fù)我西樓沒有成年男人嘛,用服役嚇我,我穿越千年而來難道是為了給官府服苦役的?”淡淡道:“操之體弱,若六伯父憐惜,肯讓族兄代我服役,那操之感激不盡,這也是同宗共祖相扶相幫應(yīng)有之義,至于撥一半田產(chǎn)給北樓,這卻萬萬不可——”

  陳滿一聽,急了,脫口道:“你說得好笑,沒有好處誰愿意代你服役,當(dāng)我是呆子?。 ?p>  陳操之含笑問:“我不撥田產(chǎn),六伯父就真不肯幫我?”

  陳滿怒道:“你做夢!”

  陳操之問陳咸:“四伯父也不肯幫我?”

  陳咸道:“操之,你既要開門立戶,那總得自己承擔(dān)賦稅和雜役,伯父可以幫你一年、兩年,不能幫你一輩子。”

  陳操之點(diǎn)點(diǎn)頭,從容道:“四伯父說得對,人總要靠自己,操之還有一年半滿十六歲,到時西樓一應(yīng)差事,自有操之承擔(dān)。”

  陳滿在一邊冷笑道:“說得輕松,到時吃不得苦莫要哭爹喊娘!”

  陳母李氏含淚道:“丑兒,你自幼多病,如何能吃苦受累?就撥十頃地給你六伯父,到時也有個照應(yīng)?!?p>  陳母李氏自感年老體衰,最擔(dān)心的是自己一旦撒手而去,留下弱子稚孫受人欺負(fù),所以盡量想與族人搞好關(guān)系。

  陳操之道:“娘,父兄留下的田產(chǎn)如何能在我手里散去,娘不用擔(dān)心,兒應(yīng)承得過來,兒已經(jīng)長大了?!?p>  陳滿一臉的悻悻然,冷言冷語道:“莫要嘴硬,到時求到我面前莫怪我不理不睬。”

  陳操之扶著母親出“有序堂”,聽到陳滿這句話,回頭道:“我父是八品郡丞、我兄是八品縣長,我為什么不能克紹箕裘、做一個有免除賦役特權(quán)的品官?”

  陳滿又一次張口結(jié)舌,愣在當(dāng)場。

  族長陳咸則暗暗稱奇,心道:“此子一向靦腆木訥,今日忽然言談侃侃,如有神助,又且姿容俊雅、風(fēng)度不俗——莫非蒼天不棄,興我錢唐陳氏者,其在陳操之乎?”

  ——————————

  新書上傳,渴求推薦票,請您支持。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