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時節(jié),難得的晴日。
藏虎村里頭的男女老少,攏共四十六人,被三個身披黑色袍子的外來者,威嚇、驅(qū)趕到村外一處有林木環(huán)繞的空地上。
這三個外來者,看上去都只是一二十歲的青年,可眉宇間卻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煞氣。
他們各自把守一邊,將村民們圍在中間,好似環(huán)伺羊群的餓狼。
其中一人的身側(cè),還停了頂漆著黑云圖案的小轎。
轎簾緊閉,不知其后坐著何人。
不過,村民們此刻的視線,大都還停留在外來者腰間的劍上。他們摩肩接踵地擠成一團(tuán),惴惴不安地揣測著這些人的目的。
“諸位不必驚慌,我等來此,所求不多:只需交一名孩童給我們,便可保下其余人性命?!绷⒂谛∞I旁的青年悠悠開口道,仿佛在談?wù)撘还P稀松平常的交易。
“要十歲以下的,男女胖瘦可以不論。只是,你們得快些做決定……”
他邊說,邊指了指小轎:“若是叫我?guī)煾档鹊脽┝?,我徐煥金,便帶著兩個師弟,屠了你們?nèi)?!?p> 話音未落,本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村民們,更加壓抑不住心頭的恐慌。
他們雖不知道徐煥金是何許人也,卻都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真切的威脅。
立馬有村民硬著頭皮想往外闖,“夸嚓”幾聲,三把長劍齊齊地出鞘,便嚇得他們又縮回到人堆中。
“村長,你快去同他們講講!”幾個村民拉著個白發(fā)長須的佝僂老者,急切道:“要么,我們每戶湊出些錢物,這些人拿了錢,保不齊就放過藏虎村了!”
老者袖子抖了幾抖,將那些拽著自己的手紛紛抖落,沉聲說道:“胡鬧!認(rèn)得那黑袍子么?他們不是普通的山匪,是魔門的人,是正兒八經(jīng)的修仙者,修仙者!豈是一點黃白之物就能夠打發(fā)的?老夫?qū)に贾?,還是按著他們的吩咐來……”
“魔門又如何?修仙者又如何?!”一懷抱嬰孩的婦人厲聲插嘴道,“娃娃是俺家的命根子,怎可叫他們奪了去?”
“對哇!村長,你莫不是自己怕死,不敢去與他們論理罷!”
“你們莫急,莫急,這……唉,老夫去就是了!”
眼見群情激奮,老者只得壯起膽子,走到徐煥金跟前,顫巍巍拱手道:“敢問這位魔門的仙長,找我們要孩童,可是尊師要收新弟子哇?”
他認(rèn)定,自己一介凡人,斷然無法和修仙者討價還價。有此一問,只是希冀著,交出去的孩子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
“嗬,老頭兒倒還有幾分見識。”徐煥金似是被逗樂了般,尖銳地笑了一聲,故意拿手在肚子上來回?fù)釀?,陰陰道:“既知我們是魔門中人,就別做什么美夢了!我?guī)煾挡蝗蓖降?,他是要進(jìn)補!”
“??!”老者驚叫一聲,滿是褶皺的臉霎時便灰敗下來。
他雖然不懂這“進(jìn)補”的具體含義,卻能從對方的神情和動作中推斷,孩子的下場不會好,甚至?xí)喈?dāng)凄慘!
其實,此種結(jié)果,他怎可能想不到?
魔門,是這世間聲勢最大,也最為邪惡的魔教,據(jù)說由七個道法通天的大魔頭帶領(lǐng)。其教眾,也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徒。
更叫老者膽顫的是,在對方眼中,他們這些凡人,似乎本就是可以隨意處置的對象,甚至不需要花費心思,編造言語來蒙騙。
“他說的話是啥子意思?莫非這些修仙者……要吃了娃子?”聽到兩人對話的村民們,眼珠子瞪得溜圓。
單是想象那幅畫面,就叫他們幾乎要嘔出來。
“簡直是欺人太甚!管他什么魔門不魔門的,咱們?nèi)硕?,同他們拼了!”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憤然道。
他一說,好幾個村民同時響應(yīng)。
這些人都覺得自個兒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被三個細(xì)皮嫩肉的小子輕視這么久,終于忍不下去了。
“你們瘋啦?!”一老婦見狀,忙尖聲制止道:“凡人與修仙者作對,嫌命長么?!”
“你們要找死我也管不著,怕就怕惹怒了他們,到時候全村都得跟著你們陪葬!”
“這……”
漢子們心頭剛剛點燃的微末斗志,轉(zhuǎn)瞬間又被這幾句話給澆熄了。
凡人在修仙者面前,猶如螻蟻。
螻蟻如何反抗?順從才能茍活。
這仿佛是溶于世人血液中的,至樸素也至絕對的道理。
“聒噪半天了,還沒定好?”徐煥金很不耐煩地說道,手腕突然一抬。
站他旁邊的村長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自己蓄了多年的長須,忽在眼前,如柳絮般飄飛起來;再趕忙一摸脖頸,脖子無恙,可下巴上只剩下短短半茬的胡須了。
“滾去告訴他們,再不交人,就不必交了!”徐煥金收劍入鞘,淡淡道。
老者聽得是一個趔趄,趕忙連滾帶爬地回人群,嘶聲道:“你們還磨蹭個什么?!還不快按魔,仙長吩咐的,交人!”
“……村長說得對哩,再不交人,大家都是死路一條?!边@時出言附和的,還都是些村里的單身漢,“哪怕要死一個,也總好過大家一起死!”
人群當(dāng)中,那些年幼的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們在討論些什么,卻是被家里人周密地護(hù)著,仿佛成了件遭賊人惦記的珍寶。
“趙二虎,你家里沒娃子,當(dāng)然說得這般輕巧!”
“要交人,也不能交我家的娃娃!”
“誰要是敢打我兒子的主意,老子先同他拼命!”
爭吵依然在持續(xù),只是誰都沒有意識到,在恐懼心逐漸加深的情況下,他們爭吵的重心已經(jīng)悄然從“是否要交孩子”,變成了“要交誰家的孩子”。
自家的種是必須要保護(hù)好的,可別人家的?似乎也沒有那么重要。
眼見那徐煥金的臉色,已經(jīng)陰沉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村長一咬牙,覺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正打算以自己的威信強行定下人選,身邊的老婦冷不丁地說道:
“要不,讓小曼去?”
這話的音量雖不大,卻仿佛具有一種魔力,叫吵得熱火朝天的眾人,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小曼……”另一個村民嘴里反復(fù)念叨著這個名字,似是在咀嚼一塊肉皮,“莫不是那個,家里遭了山妖的陸小曼?”
“就是她!當(dāng)年這小丫頭才五六歲,一個人從山上逃回村來,渾身在冒血,著實是把我嚇了一大跳哩!”一婦人高聲附和道。
“那她現(xiàn)在有幾歲?若是已滿十歲,我怕那些人又不滿意……”
“我記得是八歲,不對,九歲……哎呀,管她幾歲,反正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任誰也瞧不出來的!”
“唉!這么多年來,都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著。依著我呀,倒不如,早點尋個解脫哩!”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道。
“那就……就她了?”見大伙兒的意見終于有了達(dá)成一致的跡象,村長心下激動萬分。
他習(xí)慣性地想去捻胡子,卻抓了個空,只得尷尬地四顧道:“她人呢?陸小曼在哪?”
其余人也跟著找。
就在這時,人群里突然擠出一道瘦小的身影,朝樹林的方向飛跑過去。
把守此方的黑袍青年察覺到了異動,已經(jīng)將手按在了劍柄上。
可那身影還未跑出幾步,便被后頭追上來的兩個虎背熊腰的村民,生生地按倒在了地上。
眾人這才看清,被按住的是一個小姑娘,干瘦的身上裹著件單薄的麻布衣裳,稚嫩的小臉上,涕淚與地上的泥塵糊作了一團(tuán)。
正是那個,眾人找尋了半天的陸小曼。
看來她已知道,若不逃跑,等待著自己的會是怎樣的下場。
“放開我!”她哭嚎著,身體扭動著想要掙脫,卻哪里敵得過成人的力氣?
“姨姨,姨姨!”像是在呼喚救星一般,陸小曼大聲喊道:“你不是說過,再過個幾年,就讓我給柱子哥哥當(dāng)媳婦嗎?你救我,救我!”
她轉(zhuǎn)不過來,因此看不到,人群里那個被她喚作“姨姨”,其實與自己非親非故的婦人,早已經(jīng)別過頭去,一眼都不肯朝這邊打量。
而那個平日里待她最親切的柱子哥哥,正將頭緊緊地埋在娘親的懷里,肥胖的身軀抖如篩糠。
“孩子,”村長走了過來,俯視著地上的女孩兒,嘆息道:“你就當(dāng)為了全村的人,認(rèn)了罷!”
說罷,不待陸小曼開口,他轉(zhuǎn)向那兩個按著女孩的村民道:“快些給仙長送過去!”
于是,陸小曼被兩人一左一右地擒著,又哭又叫地,來到徐煥金面前。
徐煥金只是略微打量了她幾眼,便朝邊上退開一步。陸小曼如一只遭到遺棄的幼貓,被丟在黑云小轎前。
她嗓子已經(jīng)哭啞,氣力也用盡了。
場面前所未有得安靜。所有人都牢牢盯著跌坐在地的女孩,以及那頂小轎。
“孩子,起來說話?!毙∞I之中,傳來一道溫厚的聲音。
聲音中包含著的親和力,略微緩解了陸小曼心頭的恐懼。她遲疑了一下,聽話地爬了起來,還拿衣袖胡亂抹了把臉。
轎簾微張,其間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捧起她的臉來。
透過簾縫,陸小曼隱約能看見,一雙瞳色極淡的眼睛,正于黑暗中細(xì)細(xì)端詳著自己。
“嗯,你的資質(zhì)很不錯,孩子?!鞭I中人贊許道,“若是他日得了機緣,走上修仙一途,前途想來可期?!?p> “可惜了?!?p> 話音還未散去,那只捧著女孩臉龐的手,轉(zhuǎn)而扼上了她細(xì)小的脖子。
“唔!”
陸小曼感到極度痛苦,不僅是脖頸突遭勒緊而產(chǎn)生的痛感,還因為身體中的某樣?xùn)|西,正被一種未知的力量無情地撕裂、攪碎。
她瞪大了雙眼,張大著嘴巴,可口中,早已沒了往里進(jìn)的空氣,只有一縷縷煙霧狀的氣體,伴著女孩“呃呃呃”的無力喉音,不斷飄出,繼而匯入到轎簾內(nèi)。
目睹這噩夢般的光景,村民們或是驚叫出聲,或是害怕地捂住眼睛,蒙住耳朵。
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阻止。那幾個先前還起過對抗念頭的村民,此刻都暗自慶幸著,自己沒有因一時的沖動,而枉送性命。
與村民們的激烈反應(yīng)截然不同,三個黑袍青年神色如常。
站得離村口最近的那個,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這幫子凡人,真是少見多怪!他不屑地想。
所謂的“進(jìn)補”,并非是真要吃誰的血肉,而是使用本門的秘術(shù)——拘魂大法,去吸食她的魂魄。
其實,以師傅的境界,凡人的魂魄,早已無助他提升修為了。
今日之所以演這么大一出戲,純粹是迎合他老人家的惡趣味。
“絕望的靈魂,味道才最是甘美”,師傅常常這么說。
而有一種絕望,叫做“遭到所有人的遺棄,只能孤身面對消亡的命運”。
不過,這些村民也不用抱著天真的妄想:到頭來,他們也一個都別想活。
待師傅吃完了第一口,哥幾個也該開席了!
對了!
他忽然想到,人群里有幾個村姑,姿色還不錯,得提醒下師弟,別再像上次那樣,草草地就殺掉了,害得他和徐師兄平白少了許多樂趣。
思及此處,青年正待開口,耳邊倏地響起一道破空之聲。
不好!
他還沒來得及拔劍出鞘,喉頭兀地一甜,整個人先是被一股勁力帶得向后踉蹌了許多步,而后才頹然地躺倒在地上。
青年伸出手來,想要將扎進(jìn)喉嚨的弩箭拔出來,卻是怎么也使不上力氣。
逐漸模糊的視野中,村民正驚慌地四散奔逃。
怎能,怎能叫他們逃了?師傅,師兄和師弟,為何不管著他們?
似是作為回答般,“砰”的一聲,一個西瓜大的圓東西沉悶地砸在他臉前。
兩雙無神的眼睛剛巧對上。
啊,師弟,你來了。青年的思維已無比渙散。師弟,我正要同你交代些事情。
要交代什么來著……
對了!那幾個村姑……村姑……姑……
他終是什么話也沒能說出來,只在嘴里咕出一大口鮮血后,便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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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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