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瞥了眼那衣袖,冷冷淡淡應(yīng)道:“他先一聲不吭上了你屋頂,我總不能還當(dāng)他是好人。算他跑得快?!?p> “是是,都是我不對。”吳長印小聲道,“單姐姐,你不要說啦,我又沒受傷……不好得罪了大大,不然,他真的不肯帶我去黑竹會了?!?p> 刺刺只得罷了,向君黎瞪了眼,順手取出了針線來,道:“阿印,你抬著手。”便給他將袖子縫補起來。
君黎默默然。他是了解刺刺的——刺刺確是很能感染得了旁人的情緒,但這其實恰恰因為她也很容易對旁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原本當(dāng)然是為了叫刺刺套問些長印的來歷,可說了這一番話下來,兩人一般的出生于陳州附近,又定居在這徽州附近,經(jīng)歷頗為相似,自然更有些相識恨晚、知己相惜之意,沒道理單只有吳長印對她一見如故,她卻能冷冷靜靜、不為所動——若是如此,那也便不是刺刺了。
刺刺常說她有直覺——就如她覺得出身邊的人心里快活還是不快活,她也覺得出身邊人是善意還是惡意。如果直覺真的可信——她愿意表示親近的少年,應(yīng)該也是沒有惡意的吧?
吳長印半抬著手,果然正一聲不響地看著刺刺。這個少年若從面相看來確非奸惡之輩,此時看著刺刺的眼里還帶著一丁點兒驚喜,嘴半咧著,像是一個孩子氣的傻笑。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養(yǎng)母秦氏身上的女子氣息太淡,刺刺卻叫他覺出些少遇的女子溫柔來,一時竟也就這么呆怔著了。
“阿印,你想好了,”君黎開口道,“你當(dāng)真也要跟著我和你幾個師父,一起去黑竹嗎?”
吳長印大是緊張道:“大大是不是不想帶我了?我,我保證,一定聽大大的話,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就將我?guī)?,好不好?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只是覺得你年紀(jì)小了些……”
“我不小啊,而且,我很厲害的!”吳長印越發(fā)急道,“我?guī)煾付颊f,將來我一定能超過他們的,你帶我去,我一定能幫上忙!”
君黎暗自嘆息。若單論年紀(jì),黑竹會里有許多年紀(jì)比他還小的少年,但大多是走投無路才來的,有些資質(zhì)差的入門功夫也學(xué)不會,只能在會中做些雜役之事——那倒算運氣好的了;若資質(zhì)上乘的,窺了點門徑之后,卻往往反在真正成器之前,就先成了大任務(wù)中的犧牲。吳長印今日身手在同齡之中已是少見,正是因此,做雜役當(dāng)然是浪費了,可若當(dāng)真派去殺人——殺人許多時候不過是以命換命——用不值錢的命換了值錢的命來,便是天大的勝利了,又哪有閑暇去在意那些夭若流星的少年或許本是待琢璞玉?吳天童等人見過風(fēng)浪,阿印可沒見過,就似今早這般冒冒失失的,下次就決計不會只給打穿一只衣袖——這才是真正值得擔(dān)心的。
他只得道:“我說了帶你們走,不會食言,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吳長印歡喜叫道:“好,好,大大,那我現(xiàn)在開始就是你的人啦!”
“你別再叫他大大了,阿印,他是占你便宜呢?!贝檀痰降兹滩蛔?,“黑竹會里無論什么人,都只叫他‘大哥’就好,你要入他的黑竹會,那也就叫他‘大哥’就好,就算他今年一百歲了,你也不叫‘大大’?!?p> 吳長印將信將疑地看了看君黎,君黎便笑道:“話是沒錯,不過,你若叫我‘大大’,我便待你不同些;你若叫我‘大哥’,我便只能像待會里別個一般待你。”
長印猶豫了片刻,開口道:“那我先叫你大哥,你便要待我像待我爹、我娘、我?guī)煾改前悖荒軛壪挛也灰?。待到我去了那邊,想要不同些了,我再叫回你‘大大’,可好??p> 刺刺笑起來,“你倒是滑頭?!笔窒乱膊畈欢嗤.?dāng),拍了拍吳長印的手肘道:“縫好了?!?p> “阿印,你爹他們在那?!本枭焓窒蛲饷嬷噶酥?,“你先去吧,與他們說,我們很快就來?!?p> “大哥——沒有別的話問我了?”吳長印見他肯放自己,一骨碌起了身,“那我去那邊等你?!?p> 刺刺還待拿傘給他,但吳長印腳下何等之快,一溜煙便已去得遠(yuǎn)了。
“你好像很喜歡這孩子?”君黎看著她。
刺刺才回過神來,“他——他的年紀(jì)和一飛差不多。他們性子也像,都是這般好玩逗趣的?!?p> “所以你便真將他當(dāng)了自己人。”君黎坐下道,“卻將我當(dāng)了外人,怪我對他出手?”
刺刺怔了一怔,嘟起嘴來,“是你不對嘛……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知不知道,昨天小雨肩膀上也是給你打了這么大一個淤青,我都沒和你說!”她邊說邊伸手比劃了一個碗口大小的圓圈出來。
“是么?”君黎的口氣有點不確。
“怎么不是?”刺刺生氣起來,“小雨還叫我別跟你說——我也以為你昨天是一時失手,可你今天又這般亂來,萬一真打到了阿印——他還是個小孩子呢,又那么瘦,怎么受得???還好他心寬得很,不當(dāng)回事,還一直叫你大大,還一心要跟著你去臨安——小雨也是一樣,又請你喝茶,又借你珠子,也是只知客氣不知生氣的——可這樣下去,你定以為他們都沒事,我要是不與你說,你下次出手越發(fā)不知輕重了!”
“我……”君黎實在欲待爭辯兩句。若說出手全然是他無理,自也不是——拓跋雨或者吳長印,躲在別人的地方偷窺,本就是武林中之大忌,加上,他還沒走出青龍教和顧家的勢力范圍,就算不為自己擔(dān)心,總也擔(dān)心刺刺有甚閃失,多少有些草木皆兵??v然如此,他下手其實也留了三分,只不過兩次出手揪出來的偏偏都是弱質(zhì)晚生,在一貫喜歡保護(hù)弱者的刺刺眼里,便顯得是他在恃強凌弱、以大欺小了。
“你什么?”刺刺瞧著他。
“我……往后謹(jǐn)慎些就是。”君黎到底是改了口。
“那還差不多。”刺刺才肯嘴角一彎,露出絲笑意來。
不過君黎總覺得方才那番話里有些什么不對,隔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你怎么知道小雨姑娘請我喝過茶?”
刺刺忽然不說話了,就像從理直氣壯一下子變得窘迫非常,低頭專心擺弄其實已經(jīng)收拾好的針線,便是不肯發(fā)出一言。
君黎心中疑惑,張口待要追問,刺刺面色卻已通紅,陡地將他一推:“你再問我,我就不理你了!”竟轉(zhuǎn)身跑上樓去了。
君黎越發(fā)好奇。刺刺是很少這般語焉不詳?shù)?,他知道她必有緣故,一時卻猜測不出,也只能作罷,道:“不問就不問,跑什么?”
刺刺喉嚨里咕嚕著:“不是要走了嗎,我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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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午時還有那么片刻。君黎起初覺得好笑,可是獨個兒坐在樓下久了,漸漸地又覺得冷清不安起來。因了阿印的闖入,原本昨夜留下的不明不白感已被沖淡,可此刻的安靜卻似將它浮泛了。他本是暗懷了一些想要在回去的途中稍許彌補點什么的心思,哪怕只是尋個合適的情境說幾句解釋的言語——只可惜,現(xiàn)在歸途中要跟上五個不相干的人,想要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似乎都已不會有機會。一些不明所以的顧忌讓他也沒法現(xiàn)在起身上樓再去敲一次她的門——也許是還沒準(zhǔn)備好,也許是已被什么破壞了氣氛,也許是害怕又一次的挫敗——他荒謬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她面前,竟還會這般沒有把握。
光陰仿佛看得見般一寸寸流走,而刺刺偏就不走下來。直到近了午時,刺刺才忽然探出頭來,“君黎哥,雨好像停了,我們要不要出發(fā)?”
他轉(zhuǎn)頭向外看。雨還有些殘絲,可天色亮了——亮了許多,如她恢復(fù)如常的面孔?!昂??!彼f道,“是該出發(fā)了?!?p> 荒涼的小鎮(zhèn),在這晌午終于帶著些未完成的心結(jié),被淅淅瀝瀝地拋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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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童等人雖心意堅決,但離開駐留十八年的地方,還是有種莫名的空洞感。直到靠近了臨安府,那種越來越近的新生感才漸漸將幾個人的心都充滿起來,只除了吳長印——他只感鮮奇。
兩日的路程并沒有讓他顯出疲憊之色來——他是沒有來過臨安的,沒有見過這樣還未到城門就熙來攘往的景象,甚至覺得都城就連天氣都越發(fā)的好,連那大太陽,都好似與別處不同。他在看見城門的時候不自覺抖了抖后背,好像要抖掉前些日子雨浸不絕的陰霾和瘙癢,抖落瘦小的身體上那件殘破、陰冷、荒寂、閉塞的過去。
“我到京城啦!”他張開著雙臂,從人群中向城門奔跑過去。
君黎看著他——幾個人都看著他。同行兩日,他已經(jīng)知道這少年好奇,好動,吳天童等四人沒一個治得了他的,反是君黎與刺刺的話,他還肯聽。但刺刺這回也沒開口攔他,仿佛是一路被他南腔北音地問長問短也已經(jīng)累了,她難得地能與君黎站在一起,說幾句關(guān)于進(jìn)城之后的計劃。
她知道,到了臨安之后,他們很快就會分開的——無論君黎是要回去內(nèi)城,還是要去安排黑竹會的事情,他都不能帶上她。當(dāng)然,她也知道,他一定會設(shè)法先安頓好自己,他也一定會早些將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辦妥——若是以往,她毫不會有半分失落或擔(dān)心,只是這次,她背后不再有一個隨時能回去的家了,她像一只斷了系繩的飛鳶,所有的起伏就只有追隨著他的方向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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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府里有許多酒樓,其中有一家叫天香閣的,每到秋天,生意就特別的好。
這是因為天香閣的庭院里種了兩棵桂樹,季節(jié)一到便開出星般的花兒來,香氣濃郁,便是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得到。酒樓的內(nèi)門兩邊各掛著一條詩額,右邊是“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左邊則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菜品中更是加上了幾樣帶桂香的花色,引得本塘的外來的客人都絡(luò)繹而至。
沈鳳鳴也不得不承認(rèn),很少有哪種花的香氣能似桂花這般濃烈而又清爽,容得人吸進(jìn)滿腔卻不覺得厭郁。他此時就坐在天香閣里。并非飯時,可天香閣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各種江湖傳聞、家長里短不絕于耳,不時還有唱野戲的上來演那么一段兩段,好不熱鬧。
隔壁幾桌正圍著一個說書的聽他講:“只見那右使霍新一個趔趄,向后便倒。青龍教主飛身上去要救,卻見霍新翻起白眼,喉間荷荷連聲,嘴角已經(jīng)泛出白沫來,再一探他脈搏,竟是沒有了!”
聽者都發(fā)出“噫”的一聲驚呼,沈鳳鳴也伸手去摸了摸面前的酒杯,握住了,卻只拿在手中,并不端起,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他本是為了這桂花酒而來。便在此時,一個灰仆仆小二打扮的少年輕巧穿過人群,快步到了他身側(cè),俯身往他耳邊說了句什么。沈鳳鳴目色微微一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起身道:“走?!?p> 舌根處,桂花的甜香絲絲縷縷滲入了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