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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四一八 陌上微塵

行行 小羊毛 3307 2017-12-20 19:15:44

  他還記得昨天晚上,凈慧師太那只小船劃回岸邊時,婁千杉一雙死寂的眼睛。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像丟了魂魄,甚至比——比曾幾何時她飽受凌辱奄奄一息時的樣子還更接近絕望。他起初以為——她是又受了謝峰德的欺侮。她衣衫殘破,凈慧為不使人瞧見無禮,便將她身軀抱在懷里。到了近前他才看見——婁千杉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別人,而凈慧的僧衣,是蓋在那個人的身上。

  ——沈鳳鳴那時才陡然意識到,她這個樣子,是為了這衣袍之下的人;而那個人,已是一具尸體了。

  據(jù)凈慧說,尋到兩人的時候,婁千杉就是這個一言不發(fā)的樣子,無論問她什么都不說半個字。凈慧遍尋四周,不曾找到謝峰德蹤跡——她未敢離開婁千杉太遠(yuǎn),也不曾往深處去搜,便只強(qiáng)將她帶上了船,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可婁千杉——失了心般,只將衣衫除下來,蓋在單無意的尸身之上——哪怕他其實根本不需要。

  看見沈鳳鳴,婁千杉的眼珠才動了動,像是心內(nèi)什么東西被喚起,嘶聲大哭出來。

  也只有沈鳳鳴披于她肩上的衣衫,她沒有拒絕。沈鳳鳴仔細(xì)檢查了單無意身上的傷,確知是死于謝峰德的掌力無疑。他雖極想問明細(xì)情,可一來婁千杉還是不愿說話,二來他也正忙于和眾人處理此間死傷,只能安慰她數(shù)句,暫且留她獨(dú)坐。

  大約到了后半夜,澬水處才傳來訊號,恰此間諸事也處理得差不多,沈鳳鳴便叫一名組長引了眾人往城郊暫移,自己與少數(shù)幾個黑衣人在后掃尾。末了,冷清的湘水之濱只有凈慧還照看著秋葵,只有婁千杉還裹著那件于她來說過大的衫子,在火堆旁蜷縮委頓。

  婁千杉已停了哭聲,可火光還是映出了她面上的水跡。沈鳳鳴看見,她整張臉孔即使在暖色之下,依舊一絲光彩也無,慘白慘白的。

  “你好點(diǎn)了么?”他開口道,“你也跟我們同去吧。”

  “無意……怎么辦?”婁千杉啞聲道?!拔也灰c那些人一起埋了……”

  沈鳳鳴聽她終是肯開口說話,便矮身下來,“無意……我會交還給單疾泉的?!彼f道?!懊魈煳揖腿渭踩抢镆惶?。”

  “單疾泉……在洞庭嗎?”婁千杉顯然還不知曉此事因果,“那我……也想見他一面。”

  “……也好。”沈鳳鳴沒有向她細(xì)說其中是非。無意身上有單疾泉的蠱蟲,生變他定有所知,即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必會尋到婁千杉問個究竟。很難揣測單疾泉當(dāng)此情境會對婁千杉如何——事已至此,他會愈發(fā)憎恨婁千杉,還是——終究知恥,難有顏面再對她出手?

  一名黑衣人將先前搬運(yùn)尸體的竹架推過來,將單無意抬上去,拉著往前走。婁千杉什么也沒說,只是起身默默跟上。心頭是一片空白。原來人死了之后,其實都一樣——其實都只能這樣,輕微不及一縷陌上之塵。

  “師太,你先去。”沈鳳鳴向凈慧低聲道,“謝峰德還沒找到,總是個變數(shù),萬不可再叫婁千杉落了單。我很快帶秋葵過來?!?p>  凈慧點(diǎn)點(diǎn)頭,先自走了。

  因?qū)⑼庖陆o了婁千杉,簌簌秋風(fēng)比想象中的更寒冷一些。附近還有一個竹架,沈鳳鳴將它牽到秋葵身邊,原是想坐下休息片刻再行搬動,可心念轉(zhuǎn)了轉(zhuǎn),還是俯身試著去抱她。

  不知為何,他竟輕易將她抱起來了??M繞半夜的無力感不知何時消失的,劇毒所致的麻木、遲鈍、隱痛與虛乏也像散去了許多,以至于,此時身體竟已恢復(fù)了幾分自如,并不覺得疲累。他有點(diǎn)欣喜,更有點(diǎn)意外——若非萬不得已,他實不想將秋葵也放上一具馱過往生的架子,讓她躺在那些尸體剛剛躺過的地方,深陷那些屬于彼岸的氣息——那會讓他覺得死亡真的離他們好近。而這一瞬——他突然確信,自己也許真的不會死。在所有那些九死一生的聽天由命之后,讓他忽然有了這般堅信的,竟也就是這幾分還能夠抱起她的力氣。

  東郊野地是起先黑竹六組之一落足的地方,屋舍畢竟不多,且多是簡陋竹屋,傷勢輕的大多數(shù)就地便歇下了。沈鳳鳴安頓好秋葵,婁千杉終肯將發(fā)生之事一一說來。待聽到謝峰德也墜了崖,且中了她簪中毒針,兇多吉少,沈鳳鳴心下稍許放落。凈慧固是還懷了師姊弟的同門情誼,可此時也只低眉垂目,只是不斷宣念佛號。

  “待明日天明,我叫人再去君山島找找,總是死要見尸,見了單疾泉,也是個說法。”沈鳳鳴道?!澳憔桶残牡认??!?p>  “我倒希望他還沒死。”婁千杉幽幽道,“我要親眼看著他死。”

  她的口氣靜得讓人悚然。沈鳳鳴與凈慧對視了眼,凈慧道:“婁師侄,是貧尼對不住你和單公子,若早知今日,當(dāng)初……實不該求了沈教主,留下謝師弟的性命?!彼龂@了口氣,“罷了,如今,貧尼亦不敢再為他開脫求情。單公子對婁師侄一往情深,還望師侄保重自己,勿要辜負(fù)了他一番相救的心意,如此,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婁千杉冷笑,“是啊,就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肯為了我不要性命的人——他若是有你們一分的無動于衷,一分的不分黑白,他也不會死!”

  “好了,好了,千杉,師太,我便說句話?!鄙蝤P鳴道,“現(xiàn)在夜已深了——到明日尋到了謝峰德,無論是死是活,這一次都交由千杉處置——上次我饒他性命是給師太個交待,這次——終須給無意,給千杉一個交待,無論千杉要如何對他,在我想來,都不為過?!?p>  “如果他跑了呢?”婁千杉森森注視著他,“如果這次謝峰德沒死,跑了,你可能為我,將他找到,讓我將他碎尸萬段?”

  “婁師侄,便是教主不吩咐,此事貧尼也責(zé)無旁貸,終須給你個說法?!眱艋鄣?。

  正說話間,忽一黑衣人匆忙推門:“沈大哥,外面來了個人,說要見你?!?p>  “什么人?”沈鳳鳴有點(diǎn)狐疑。料想也只有單疾泉循著婁千杉身上蠱蟲能這么準(zhǔn)確地找到這里,只是他理應(yīng)不會來得這么快,當(dāng)下不免多問了句,“是青龍教的?”

  “不是,看上去……不像中原人。他叫我告訴沈大哥,說‘謝峰德’在他手上,說你一定會肯見他!”

  婁千杉陡地站起身來,“謝峰德在他手上!”

  “千杉?!鄙蝤P鳴抬手示意她冷靜,“聽起來像是摩失。他與謝峰德亦有舊仇,如果謝峰德在他手上,他必早殺之后快——謝峰德此刻多半已命喪君山,他這話未必是真?!?p>  凈慧點(diǎn)點(diǎn)頭?!澳κ腔蒙绯錾恚质翘由磉呏?,與我們是敵非友。他此前一直不見蹤跡,此際他們落敗,卻突然到來,不知有何居心,不若我替教主去看看?!?p>  “我去看。”婁千杉卻已搶出門去。

  沈鳳鳴無奈,只得道:“師太留在此地,我去會會他。”

  摩失見婁千杉先搶出,似也并不甚驚訝:“婁師妹也在這里,那就正好了?!?p>  “謝峰德在哪里?”婁千杉劈面問。

  沈鳳鳴也已出來?!跋氩坏健κ壬苍诙赐?。”他試探著,“不知——你是從哪里尋到的謝峰德?”

  “沈教主這不是明知故問?方才謝峰德與婁師妹、單公子在君山島上廝戰(zhàn),不才正好在附近?!蹦κб豢跐庵氐奈饔蚩谝艏词褂昧σУ米终粓A也仍顯得十分滑稽?!澳侵x峰德從崖上摔下來,跌進(jìn)水里,我原是想招呼師妹的,哪知道——婁師妹只顧著尋那位單公子,根本不曾留意到在下,我只好——將人帶走了?!?p>  “你方才就在君山?”婁千杉切齒,“也就是說,你分明就在左近,可是,卻眼睜睜看著——看著無意死了,都不曾出手相救!”

  “婁師妹千萬別誤會?!蹦κв悬c(diǎn)尷尬地摸了摸胡髭,“這個……單公子突然躍起,我也是……也是沒想到。他們兩個跌下崖去,我便是想救,也救不了?。 ?p>  “現(xiàn)在也不必說方才了?!鄙蝤P鳴將手往婁千杉肩上放了放,示意她不必與這等人爭執(zhí),“你說謝峰德在你手上——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面林子里?!蹦κ驏|南面指了指,“我已在他身上下了幻生蠱,人是跑不了的,也活不得。”

  “他中了我的毒針,本就活不得,何須再等幻生蠱發(fā)作?!眾淝祭淅涞?。

  “那針毒我雖不能盡解,但也已暫時阻住其發(fā)作。婁師妹不覺得——讓他就這么死了,太過便宜了?”摩失道,“幻生蠱的厲害,兩位定也知道——越是心里有鬼之人,這蠱發(fā)作起來便越是可怕——似謝峰德這般惡事做盡之輩,定當(dāng)是滿心畏怖、夜夜噩夢——”他冷笑一聲,“婁師妹難道不想看看,幻生蠱發(fā)作之時,將他這幾十年的惡都報應(yīng)回他身上有多痛快?要知道——于幻境中恐懼癲狂而死,可比你將他的肉一片片割下來都還更叫他痛苦百倍——還不必那般惡心,臟了自己的手!”

  “幻生蠱的發(fā)作少說要三個時辰之后。”沈鳳鳴道,“天亮之前只怕都不會有礙,你將他放在樹林,真不怕他跑了?”

  “沈教主以為,我是剛剛才下的蠱?”摩失冷笑,“沈教主以為,若不是早就確定他活不成,我會容他出來撒歡?我打從一早青龍教將他放出來就一路跟著他,早就將蠱蟲種在他身上了——現(xiàn)在時候已差不多,二位真不想親眼看一看嗎?”

  “我跟你去?!眾淝嫉?。

  “千杉?!鄙蝤P鳴待要攔她。

  “沒有什么好怕?!眾淝纪崎_他,“你覺得——我還能再怕什么?”

  沈鳳鳴無言以對,一頓,只得道:“好,那我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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