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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五〇八 此恨綿綿(二)

行行 小羊毛 3169 2021-03-05 14:34:34

  張庭待說些什么,那面車簾終是動了。

  “我沒事,邵大人有心了。”儀王承平,掀了簾子,微弱地說了一句。

  便是這么片刻的照面,已足夠邵宣也看清他雙目紅腫。他大驚失色,便要近前:“殿下怎么了?”張庭忍無可忍,橫地插入:“邵大人定要沖撞儀王車駕么!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關(guān)心殿下安危,難道張大人隨行衛(wèi)護,竟未發(fā)現(xiàn)殿下身體欠妥?”

  “殿下趕路疲乏,身體當(dāng)然不適,你再這般攔阻拖延,誤了殿下休息,只怕圣上怪罪下來時,誰都擔(dān)待不起。”

  “張大人,不必說了。邵大人,也不必說了?!背唐降穆曇粢琅f微弱,可不知為何,在這黑而靜的夜里,他的虛弱竟有種違抗不得之力?!坝惺碌牟皇俏遥侵齑笕撕拖拇笕?。他們二人此刻便與我同車,邵大人真的想知道,就自己來看一看吧?!?p>  “殿下……”張庭雖然極欲阻止,可當(dāng)著邵宣也的面,他也不好違逆儀王之意,只能頓足。如此一來,事情當(dāng)然便不可能瞞住了邵宣也,他想了想,干脆不必作態(tài),便自遣人往該去處報信。

  ——邵宣也沒有對秋葵與依依說太多。即便儀王不曾容他親眼看見,他想天光大亮之前,消息多半也會傳到自己耳中??蓛H僅是這片刻的先機已足夠珍貴。他在看見朱雀與夏琰的模樣時手足冰涼,卻沒有忘了那一個約定——馬車畢竟行得慢,張庭畢竟還要去面圣,他想通知的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立時知道所有的細節(jié),而自己,便還有機會在這消息傳遍禁城之前,帶走依依。

  雨依舊細小細小地彌漫著,沁骨之冷卻越發(fā)揮之不去。依依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他的馬車之中,馬車已經(jīng)快要駛到他的家?!熬柙趺礃??有危險嗎?”他聽見秋葵問。他知道隱瞞也已沒有意義?!坝小!彼卮?。

  秋葵掐緊自己手心。她說不出這是種什么感覺——她不敢去細索這種感覺。邵宣也又道:“我只及看了一眼,不敢妄斷傷有多重。我最為擔(dān)心的是他的處境——他現(xiàn)在絲毫無有知覺,若是我杞人憂天便罷,可一旦有人暗中下手,只怕兇多吉少。”

  “邵大人當(dāng)可派人保護他?”秋葵忍不住道,“可否——我來送依依到安全的所在,你立時回去禁城,多安排一些人……”

  “你先不要急。”邵宣也道,“事已至此,終是要先保住了你們。我不是要棄君黎大人不顧,但是——秋姑娘,這不是護住你們或是護住他一時便能解決的,有許多事必須思慮萬全。”

  “可若連一時半刻都護不住了,思慮萬全又有什么用?”

  “我已經(jīng)私下請求了儀王,請他車乘先送朱大人的遺體去你們府上。我請求他,在我回去之前,留在那,先不要回王府,如此,無論是誰若想做什么,礙了儀王在場,都不大可能輕舉妄動?!?p>  秋葵沒有作聲。她并不覺得這位儀王殿下足以令人放心。

  “還有……”邵宣也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烏劍’也在君黎大人身上。”

  秋葵還是沒有作聲。如果烏劍能保住夏琰,他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凌厲既然身在青龍谷,卻竟由得夏琰受了重傷,說不準是他與拓跋孤聯(lián)手都未可知,“烏劍”能證明什么,這皇城里又有幾人認得它?

  邵宣也知她所想:“你聽我說。我定要親自送你同依依這一程,是我不敢行險。一來,現(xiàn)在天色漸亮,你帶著依依,在我那鄰里若是不能輕車熟路,恐有引人注目之虞,只消有一個閑人見了她大著肚子的模樣,后患無窮;二來,你可曾想過,即使依依今日能躲藏起來——躲過這幾個月,可是數(shù)月之后呢?孩子降生,啼哭喧鬧,怎么可能瞞得過人?我們眼下固然是不讓任何人知道有這個孩子——可孩子出生后,如何解釋他的來歷?我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是及早讓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這件事,朱大人說過一個辦法?!?p>  他再次深深呼出一口濕冷雨氣:“那時依依肚子剛顯,他曾想過讓我將依依藏到家中。他叫我讓內(nèi)子在衣下墊些物事,也把肚子隆起,裝作是先前一直沒說與人,其實已有了幾個月身孕。往后依依肚子多大,她便也墊到多高,待到生產(chǎn)時,關(guān)上門,便叫內(nèi)子與依依接生,生出來,便跟著我姓,孩子便有了個可以為外人道的出身。我當(dāng)時覺得不必如此,不必委屈依依和孩子,更不必屈了他。他說他只是想了想最壞的情形,覺得——哪怕是下策,仍強過將依依送離京城,既鞭長莫及,又多了可能泄密的口子,畢竟,我,或是君黎大人,必不能特意離京送依依遠行,自找懷疑,而他也不想冒哪怕一絲險,不想我將消息透露給哪怕多一個人,甚至我的親信。后來,他決定留依依在身邊,我也便從未與家人提起過這個‘最壞的’主意,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已是最壞的時候?!?p>  他說著澀然一哂,“依依,比起朱大人,我的遠見恐怕仍是差了一些,我尋不出更好的辦法。雖然今日才始喬裝稍嫌晚了,但這冬日衣重肚腹不顯也是尋常,只要我們一家將這戲演得真些,不會有什么痕跡,只是……你……可愿還留在這漩渦之地,忍受如此委屈?”

  “邵大人……”依依咬住唇,以此壓止著渾身輕顫,“依依不委屈,卻委屈了大人一家。你……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一定……一定會保住這個孩子?!?p>  秋葵握著她??吹贸鰜恚酪浪坪跖c邵宣也一家人打過頗多交道,對他所說的辦法并不抵觸——想來,在她最最脆弱無依的此時此刻,能有這樣一個稍許熟悉且安心的所在令她不至于陷入欲絕的悲痛與惶惶,終也算個良擇。

  “若非邵大人,恐怕我們無法計劃得這般長遠,好,就依大人所言?!彼栽S冷靜了下,“但是君黎那面終究是……”

  “我自當(dāng)盡力護衛(wèi)君黎大人安全。”邵宣也道,“說到底,這禁城自今日起能不能太平,便只看他——能不能平安無事?!?p>  這絕非虛言。只要夏琰沒事,即便沒了朱雀,這禁城一時之間也翻不起多大波浪,因為內(nèi)城里都知道——那塊符令正是在夏琰手中,意味著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有朱雀曾擁有過的一切實權(quán)??梢舱驗榇耍ㄓ刑嗳讼M粫褋?。明奪符令當(dāng)然絕不可取,沒有人會愚蠢到這般地步,可是只要夏琰不醒,符令便沒有主人,為誰所用都并非不可能,內(nèi)城勢力就不得不洗牌。退一萬步講,哪怕符令被圣意收回,殿前司與侍衛(wèi)司恢復(fù)成朱雀出現(xiàn)在這禁城之前的模樣,對許多人而言,也不比留在朱雀和夏琰手中難過。邵宣也知道,自己這個侍衛(wèi)司長,無論一直以來是什么樣的心思——或者是毫無心思——只怕也要被逼得尋找對自己最有利的出路??偛荒苋稳嗽赘?,在這場暗涌角斗中甘充個輸家?

  他不知道張庭已投靠了誰。他從來是個不喜歡倚仗任何人的人,所以他覺得——大概自己是這個禁城里,最不希望看到夏琰死的那一個——他不想被迫著尋找一個靠山。但是說出來大概也沒有人會相信,在這個當(dāng)兒,他這個甚至比張庭還官高半階、可稱距離那塊符令最近的人,會對這樣的機會無動于衷。他也實不知,倘若夏琰真的再也不會醒來,自己會不會也加入對那塊符令的爭奪——只為了不想它落在旁人之手?

  “那么,邵大人打算如何保護他?”他聽見秋葵問。

  “等內(nèi)子喬裝好,我便立時帶她一起回去禁城,一來,是要與人有意無意看見她的肚子,二來,君黎大人傷重,我想讓她看一看或可施以療治。以我夫人有孕之身到此為由,我當(dāng)可令親信守住朱大人府邸,張庭尚在面圣,沒人攔得了我。我既來,儀王回府,張庭的人便要跟著走,而我的人守住之后,便會著手安排朱大人的后事,張庭面圣回來,圣意之中想必總有這一條,但我的人已經(jīng)上手,再想讓走,便不大容易了?!?p>  秋葵點點頭:“只希望不要被人搶了先?!?p>  “我憑自己心念行事,張庭卻似乎有要請示的主子,他應(yīng)該沒有這么快?!鄙坌驳馈?p>  “若真有上諭要給……給我爹辦后事。”秋葵垂首,“此事定須著落在我和君黎頭上。君黎重傷未醒,這事便在我,若我不見了,恐怕多惹是非。邵大人,我總是不能就這般避走,待安頓下依依,我與你一同回去可好?”

  “不必。”邵宣也道,“你先留在我家中陪依依,等我將情形打聽確切,萬事安排妥帖,再作打算,現(xiàn)在回去,萬一有甚意外,適得其反。”

  秋葵沒有再多言。她伸手掩了一掩口鼻,仿佛這樣可以消除掉那些她深知不該在此時升起的淚意。朱雀死了。依依和君黎,都自顧無暇。她忽然想起去年的除夕,他們四人在府中守歲的情景。仿佛一段夢境,仿佛一場虛幻。而今只有她——她深知只有她可以負起那場幻夢殘余的希望,可她偏偏在此時,這么弱小。那個她無論遇到什么都可倚靠的沈鳳鳴,也不在身邊。

  車外愈見光亮,可雨還在綿綿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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