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自己來了？”秋葵見夏琰走近，迎上前去，眉心微蹙，顯出些擔(dān)憂，“走這么遠(yuǎn)的路——不要緊吧？”
夏琰將步子微微停了一停。無論那個大內(nèi)是如何勾心斗角，終還是有秋葵全心待己——她這幾日的保護與照顧，他雖然不曾回應(yīng)一個字，心中終是至為感激，故此神情與她總是溫軟許多?！拔覜]事?！彼卮鹚?。目光看見她身后不遠(yuǎn)的沈鳳鳴：“你也來了?！?p> 沈鳳鳴默然點了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讓開身，將朱雀的墓碑讓在他的視線之中。
夏琰走上前去，沈鳳鳴待要與秋葵一道陪他，宋然卻已繞到他這一邊，低聲道：“鳳鳴兄，借一步說話?！?p> 沈鳳鳴回頭。宋然的面色顯然不太好，不似一貫胸有成竹的他。他只能退下兩步，也壓低聲音：“怎么你陪他來的？”
宋然苦笑：“這個晚些再說。眼下有個更要緊的事——我勸不了他，只能找你和秋姑娘試試，否則，我怕要出大事?！?p> 兩個到了隱蔽之處，宋然將夏琰如何一怒而發(fā)戰(zhàn)書，誓要攜禁軍掃蕩青龍谷一事與他說了，又道：“其實我最擔(dān)心的倒不是他要去青龍谷報仇——大不了，你把我們總舵的人手盡數(shù)帶上，跟了他去，明的暗的，黑竹有的是手段，保下他不吃虧總能做得到——我最擔(dān)心的是他現(xiàn)在的情緒極怪，好像變了個人似，我擔(dān)心他在這種情境下做的決定，必失于沖動?！?p> “所以……他到現(xiàn)在也沒有說在青龍谷是如何生變，究竟朱雀死于誰手，又是誰將他打傷？”沈鳳鳴卻道。
“我想這事他心緒未平時只怕不愿回想，故此也未敢多問，如今只知——這回仇怕是結(jié)得狠了，那‘戰(zhàn)書’眼下已經(jīng)著人送去，只怕是不好追，若依上面所說，他三日之內(nèi)就要做成此事，也不知他如何忽來如此自負(fù)——如何便認(rèn)為定能在這么短的時日之內(nèi)就令動禁軍，如何便認(rèn)為定能拿得下拓跋孤這等高手。鳳鳴，你與他素來交好，或許他肯對你說說內(nèi)中就里，你也好就著勸他顧慮周全——我如今便是想勸，都無從勸起?！?p> 沈鳳鳴見他目中憂色，點了點頭：“好。”
兩個人不便言語太久，便各自走開。宋然去往兩個禮部吏員那面打招呼，沈鳳鳴回到墓碑左近，只見夏琰跪在地上，不知在挖些什么。
秋葵站在他身后，見沈鳳鳴回來，看了他一眼，口唇輕輕動了動，他辨出她說的大約是“逐血”二字。
即便是個局外人，沈鳳鳴也知道，“逐血”是朱雀贈與夏琰的兇劍。那個初面江湖之險的君黎這一年借之甚多，此劍于他之重要，便如“七方”之于秋葵。唯一只有——這一程去青龍谷，他沒有帶著它，以為那不是需要這份鋒利的兇險鬼域。雖然——即便他攜了“逐血”前去，結(jié)果或不會有絲毫改變，這仍是他有生以來，遇過的最大諷刺。
沈鳳鳴看出來，夏琰是要將這柄長劍掩埋于朱雀墓前。將所贈之物歸還——大概是他能給予他這個師父的某種祭奠。又或許他不想睹物思人，不想再回想起這件極大的諷刺？
他并不知道，那個夜里，朱雀決定將這柄泛著血光的暗赤長劍交給夏琰時，對他說過什么?！暗扔幸惶炷悴辉傩枰?，你就把它還給我?！敝烊甘沁@么說的。夏琰始終沒有覺得自己已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不必再借用“逐血”之利與戾。他始終擺脫不掉那些軟弱，那些猶豫，那些似是而非的謙卑與退讓。直到——他在自己那張冰冷而又溫暖的床上清醒過來，一遍一遍在心里確認(rèn)他的師父真的死了。直到——他看見那一訣“離別”，如早早寫就的挽歌，一字一字，敲進他冷透的生魂。
原來人真的可以在一夕之間——甚至一瞬之間——就生出了鋒利與狠戾，猝不及防得——如同“離別”本身。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刻般心如明鏡——大概這就是朱雀一始期待的那個自己？會不會，年少時的朱雀也和自己一樣溫軟優(yōu)柔，而終有屬于他的某一場離別，讓他成為了后來的那個樣子？
“我?guī)湍惆?。”沈鳳鳴矮下身來，拔出匕首。夏琰沒有回應(yīng)，卻也沒有拒絕，由他幫忙一道松挖開泥土，將“逐血”埋下。“你還好吧？”沈鳳鳴看著他的臉色——他不知在想什么，面上沒有很多悲戚之色，也沒有多少血色，始終蒼白蒼白的。
宋然同兩個吏員近前來道了個辭，言因下午尚有要事，說了幾句節(jié)哀順變一類的話，便先離去了。兩人再也默默無語，平整了地面，末了起身，見秋葵在旁又燒了紙錢，夏琰便取了一張，也放進火里。
“你身上有傷，休息一會兒?！鼻锟€是深為擔(dān)心，“我把這些燒完，我們就回去?！?p> 夏琰并不爭，便在一旁坐了，忽然卻笑：“不用給他燒這個。他在下面，要什么搶不到？”
秋葵一怔，抬頭看他。他臉上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恍惚間，這該是往日里他坐在火盆旁，與她閑聊時的表情，可此時此地的他們又是在做什么呢？她只覺今昔交錯，身心如浮，一時間落下淚來。
沈鳳鳴接過她手里的紙錢，替她丟進火中，一面也看著夏琰——的確如宋然所說，他今日的情緒很有些怪異。但遇此等事任誰情緒都必然有變，反常些也算不得什么，一如往常才是真奇。
“說起來，”秋葵轉(zhuǎn)了頭，“邵大人讓準(zhǔn)備了馬車，應(yīng)該等在左近。我原說用不著，不過——你還是別要逞能，等會兒就著馬車送你回內(nèi)城?！?p> “秋葵，”夏琰卻看著她，“你不必回去那里的?！?p> 秋葵表情一頓，回頭：“……哪里？”
“前兩天你是為了照顧我，我知道?，F(xiàn)在我沒事，你不用再回去內(nèi)城——那個地方，與你其實沒有關(guān)系?！?p> 秋葵霍然站起：“怎么叫沒有關(guān)系？”
夏琰便也站起來，“正好鳳鳴也回來了，你先跟他去一醉閣住幾日。我明后日要出趟城，邵宣也要同去，他留在我們府上的護衛(wèi)多半會撤走，你留在那里既無意義，也不安全?！?p> 秋葵默然。朱雀那個府邸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那個她曾想離開而不可得的地方，如果真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那么在朱雀死后，這關(guān)系也顯然不存在了。以女兒的名義為他送葬，大概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而就連這最后一件事，其實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你……要去哪？”她只問他?！笆裁匆o事，不能等養(yǎng)好了傷再說嗎？”
夏琰幾不可見地露出一點冷笑?！拔也幌氲??！蹦抢湫﹄S即轉(zhuǎn)為一種陰冷的狠戾，“一天都不想等。”
秋葵顯然猜到了什么，“你……要報仇？去青龍谷？”微一轉(zhuǎn)念，心緒忽激動起來，以至于面上微微泛紅，“邵宣也也去？你要帶上侍衛(wèi)司？”
夏琰還未說什么，秋葵已道：“那就將我也帶上，我與你同報此仇！”
這反應(yīng)實在出乎一旁沈鳳鳴的意料，他止不住低呼了一聲：“秋葵！”
秋葵才看了他一眼：“怎么，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難道就這么算了？”
“我沒說算了，只是……”他轉(zhuǎn)向夏琰，“這么重要的事情，不與我們商量一句，就作了決定？拓跋孤絕非易與，否則朱雀……”
“沈鳳鳴！”輪到秋葵喝止他。沈鳳鳴住了口，但隨即還是道：“到底那天在青龍谷都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總要告訴我們吧？是誰的主意，拓跋孤——還是單疾泉？”
夏琰的表情并沒有為這兩個名字而變化。他只是垂下眼，看著火光。適才的戎機或是宋然——任何一個旁人，他都并不想多說關(guān)于那天的一個字，可沈鳳鳴與秋葵——終還是與別人不同。
“那天……”他一點一點同他們回憶起那天發(fā)生之事，說不出——被叛與偷生，哪一個才更令他痛甚。那兩人聽他獨述，感覺著他身上時明時暗的寒意起伏，如火堆時高時低的焰。末了，那火已然漸熄，秋葵才道：“原來他背后那一劍是顧如飛?！蓖Ａ艘煌Ｓ值溃骸斑@么說，刺刺她……她不知情？我一直……一直不敢深問你那天的事，因為……那天邵夫人說你腹上那道鋸傷，在她縫合之前，已經(jīng)縫過兩道針，其中有她們太湖金針的手法，她說……只能是刺刺。我不知你們到底怎么了，這幾天我一直在等消息，我想刺刺若是知情，定不會不管你，總會想個辦法尋過來……”
“不是她?！毕溺坏馈?p> 他沒有解釋。在從青龍谷回京的馬車上，他腹上傷口迸開，昏沉中感覺到程平哭著與自己縫過數(shù)針。他并不想原諒程平，但那針法令他想起刺刺來，想起——他終是刺刺的親哥哥。說到底——程平也不過是個被利用的腳色，這顆埋在禁城的棋子，終于成了那場謀局的引。
他呼了口氣：“沒有什么要問的了吧？”
“你現(xiàn)在有把握——能贏得了拓跋孤？”秋葵道，“那‘第十訣’……”
“我已經(jīng)看過了?！毕溺?，“如果沒有把握，我不會貿(mào)然發(fā)那封戰(zhàn)書?！?p> “既然你認(rèn)定青龍教沒人是你對手，為何還要動用兩司禁軍？”沈鳳鳴道。“你準(zhǔn)備怎么繞過另外半塊符令？”
夏琰微微發(fā)笑：“我有我的主意，鳳鳴，我們不談這個，我另有事問你。”
“我知道你有事問我，但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沈鳳鳴道，“剛才宋然告訴我說——你那戰(zhàn)書之上，寫的不是要取拓跋孤或是顧如飛——那一兩個人的性命，寫的是要蕩平他青龍谷——當(dāng)真如此？”
“是，有何不妥？”夏琰仍然保持著那個微笑，反問他，“我?guī)Ы姴痪褪菫榇恕犝f青龍谷里總有人頭千余，我?guī)?，你覺得夠不夠？”
“你瘋了么？”沈鳳鳴道，“君黎，我知道這次你極恨青龍教，如此深仇自是必報——可你這么做是不是太過沖動，我不說別的，刺刺還在青龍谷——你準(zhǔn)備怎么辦？難道你連她也不放過？”
“我是報仇，不是發(fā)瘋?！毕溺雌饋韰s仍是那般冷靜，“刺刺我當(dāng)然會帶走——反正她本也不應(yīng)屬于那個地方?！?p> “可她還有父母兄弟，有好友同伴——那些人你要趕盡殺絕？你覺得你這么做她還能原諒你？你毀了她從小長大的家，你讓她怎么跟你走？”
“沈鳳鳴！”夏琰似乎忍無可忍，“是青龍教不仁不義在先！你可知我落到今日——一再失去我不想失去的人——是因為什么？只因我處處顧慮、患得患失——只因我一直就是我?guī)煾缚谥心莻€優(yōu)柔寡決、軟弱可欺的夏君黎！誰都欺我心軟——單疾泉欺我心軟，顧如飛欺我心軟，甚至凌厲、張庭、宋然——哪一個不欺我心軟？現(xiàn)在你也來欺我，是不是，鳳鳴？你覺得你說幾句話，我就會猶豫不決，我就會放過他們，是不是？我告訴你——絕無可能。我?guī)煾笧槲曳艞壛伺c那些人同歸于盡，他臨死之前對著拓跋孤——對著他們所有人說，他們輸定了——他是要我——要我親手將他的話證明給天下人看！我發(fā)那封戰(zhàn)書給拓跋孤，就是為了告訴天下，我夏琰，三日之內(nèi)，一定會叫青龍教從這武林消失——自此之后，所有我不想失去的人，我都不會再退讓半步，不會容任何人有機會奪走——你聽明白了嗎？”
“君黎……”沈鳳鳴一時不知還該不該往下說。良久，他輕聲道：“我不是欺你什么，我只是覺得——覺得你終究不是那種人。如果你真的是，我倒沒那么擔(dān)心，擔(dān)心將來有一天，你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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