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來與你爭吵?!绷鑵柕穆曇粢埠艿??!拔乙彩且坏昧讼⒕瓦^來了,他——他的為人我很清楚,如今不過一時激憤。既然他是先送來戰(zhàn)書,而不是帶著禁軍徑直殺來,這表示他特意留給我們時間——也就是這事還有回旋的余地。”
單疾泉已經(jīng)推門進(jìn)去:“誰送來戰(zhàn)書?”
拓跋孤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將手邊一紙書信遞給他。單疾泉一眼便先看到了鮮紅的“禁”字印符。他然后才看見這張不過尺許見方的青檀宣紙上兩行清楚字跡。
“三日為限,盡滅青龍?!?p> 這個筆跡,單疾泉當(dāng)然不會忘。彼時他以齊整小楷向自己寫信,以晚輩的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釋與刺刺的諸種緣由。今日的落筆與之相比顯得那么濃烈,但他還是從筆轉(zhuǎn)鋒回的細(xì)節(jié)里認(rèn)出他來,連帶他同樣濃烈的恨與怒。
“什么人送來的?”他抑住心中涼意,抬起頭。
“你們都認(rèn)得他的字?!蓖匕瞎旅夹木o鎖,“什么人送來無關(guān)緊要?!?p> 單疾泉的目光從拓跋孤移至凌厲?!拔腋嬖V你他為什么要先送戰(zhàn)書。”他放下信,“因為他相信自己贏定了?!?p> 凌厲本以為拓跋孤一定會對這般說法嗤之以鼻,可出乎意料的,拓跋孤這次并沒有出聲。凌厲不免皺眉:“拓跋這兩天的功力想來已恢復(fù)得差不多,君黎當(dāng)日的傷卻重得多。即便退一萬步講,他真要尋青龍教報仇,卻也絕非對手?!?p> “是么?!蓖匕瞎聟s依然擰著眉,兩眼望著一處,似有沉思。
凌厲極少見他露出這般神色,便是此前與朱雀對手多年,拓跋孤亦從未于臨陣對敵一事上有過這等并無把握的表現(xiàn),由不得他不反問:“不是么?”
“你可記得當(dāng)日朱雀死后,夏琰身上那股煞氣?”拓跋孤方緩緩道,“你想必是不記得,你那時一心只想攔著我,恐怕根本沒注意到他以重傷之身還硬接了我兩掌,我當(dāng)時就懷疑是朱雀臨死前將內(nèi)力盡數(shù)渡給了他。甚至——我覺那內(nèi)力不在我之下,若非他身受重傷無法如平日般運(yùn)氣,我竟有可能——當(dāng)時便不是他的對手?!?p> “所以你那般急怒要我讓開,定要取他性命。”凌厲微微遲疑,“你怕他已身具朱雀的功力……”
“呵,縱虎歸山?!眴渭踩慌岳湫Α!叭缃窕⒁扇耍慌逻B骨頭都不會與你剩一根。”
“這卻也說不通。”凌厲皺眉,“以朱雀臨死前油盡燈枯的功力,即便盡數(shù)渡與他也不過強(qiáng)弩之末,怎么可能令得一個垂死之人瞬時內(nèi)力猛漲?況渡力之事也是不易,真是如你這般豐沛內(nèi)力,要渡至另一個人身上,非數(shù)個時辰難以成事,絕非倉促之下能夠辦到——你確定,不是你心神不寧之下的錯覺?”
“我也希望是錯覺。但我拓跋孤還不至于連這事是錯覺還是真實都分不清?!蓖匕瞎碌?,“這幾日我閉關(guān)之時反復(fù)回憶,那感覺只愈發(fā)清晰,再是心神不寧也絕不致誤判!”
“但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眴渭踩湫??!皯?yīng)該說——如此,才真正說得通了?!?p> “什么意思?”
“你們難道都忘了。”單疾泉道,“那天最為匪夷所思之事,是朱雀的‘離別’去了哪里——當(dāng)年在朱雀山莊他不惜傷及白霜也要以之反擊,我們始終最為忌憚的不就是他這一手?他那末訣心法,你們當(dāng)年也拿到手看過,即便如此也并無良策破解,那天他若用了‘離別’,至少如飛定逃不了活命,你我縱然不死也絕討不了好。他既沒有用,這‘離別’之力亦不可能憑空消失,我始終想不透它去了哪里,如今卻有個解釋了——一邊是一個人突然內(nèi)力大漲,一邊是不知去了何處的‘離別’之力,難道這樣你們還不明白?雖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明鏡訣心法本就是他自創(chuàng),個中就里你我都不知曉,這十幾年他再有些什么出人意表的精進(jìn)也非我們能揣度。尋常輸渡內(nèi)力當(dāng)然需要數(shù)個時辰,可‘離別’卻是驟然之力,本就與之不同。常人遽然受此大力或難免筋脈脹裂之難,但一個早已熟習(xí)同樣心法的人,或許就可以承受。如今已過去了這么些天,除了當(dāng)日教主已感覺到的,夏琰自己原本的修為想來也恢復(fù)了幾成,照此看來,恕我直言——”
他說到這里,抬目再看了看凌厲,“只有你還會認(rèn)為,夏琰威脅不到青龍谷。又或者,你本就樂見于此?”
他上前一步,幾乎要逼得凌厲后退:“說什么……‘回旋的余地’?呵,若說他不送戰(zhàn)書,不將這事公諸江湖,這事還有萬分之一的回旋余地,那么眼下——就連這萬分之一都沒有。你覺得你很清楚他的為人?那你應(yīng)該知道——他這個人,看似溫和忍讓,內(nèi)里卻是如何一個孤注一擲的性子,他當(dāng)初求你教他劍法,就是為了報仇——以此執(zhí)念他能那么短時間就將你如此狠戾劍法都學(xué)至極限——他怎么可能是真的‘溫和忍讓’?而今又是為了報仇——以同樣甚至更甚的執(zhí)念,在我看來,他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他非但是要報仇,而且要以最為狠辣絕情的方式——你憑什么認(rèn)為他會在最有把握的時候,還與我們什么‘回旋余地’?”
“他有時確會固執(zhí),但絕非你說的那樣?!绷鑵柗瘩g,“我說了,他一時激憤難平,心情遽蕩之下寫出這樣一封戰(zhàn)書,再尋常不過,可這未必意味著他就……”
“好了!”拓跋孤忍耐不得,“我不想聽你們爭這些廢話,只問你們,可有辦法解決這事?!?p> 凌厲稍許默然,開口:“若真如你們所說——拓跋,如你所言,你我二十年的交情,你該很明白,我當(dāng)日不肯讓你殺他,亦絕不是為了讓他有朝一日有機(jī)會殺你。我這幾日都會留在青龍谷,他若真想動手,也要問過了我?!?p> “你呢?”拓跋孤看向單疾泉,“你可有辦法能阻止他?照你現(xiàn)在說來,是不能了?”
他看見單疾泉一張面孔微沉著,他的心也微沉著。這許多年來,甚至早在單疾泉是個敵人的時候,他就記得這個“朱雀星使”的面上從來沒有消失過笑,哪怕大部分時候是假的——那個時候他最為厭惡的便是這張面上的假笑,因為那層偽裝令他看起來似乎永遠(yuǎn)胸有成竹,可是今天——
拓跋孤的心即將沉到谷底的時候,單疾泉的面上忽然露出一點熟悉的笑意來,“教主也不用太擔(dān)心,畢竟——他人還沒有到。”
“你想到辦法了?”拓跋孤立時追問。
單疾泉嘆了一口,“這么多年,我何時對教主說過一次‘不能’?”
“是什么辦法?”
“我還能用什么辦法?!眴渭踩嘈Γ耙运F(xiàn)在的武功,他又是黑竹之首,我總不能以己之短——去刺殺他吧?”
拓跋孤沒有說話。單疾泉的身手絕不能算“短”,但一直以來,他那份洞察人心之智與三寸不爛之舌,比身手更長出百倍。十八年前清河郡王張俊奉命帶兵掃蕩兩淮,青龍教原是首當(dāng)其沖,單疾泉卻以一人唇舌之利,兵不血刃說得已近在咫尺的張俊改變主意繞過了青龍谷,他自己亦毫發(fā)無損全身而回,直至今日仍被這江湖奉為傳奇。如今青龍教所臨之境與當(dāng)年何其相似,如果單疾泉說他要于中途截殺夏琰,拓跋孤當(dāng)然不會認(rèn)為是個好主意,可若他是要以某種方式說服夏琰——雖然拓跋孤想不出,如今還能如何說服他——他愿意選擇相信。
若這世上還有一個說客能為青龍教逆轉(zhuǎn)這等處境,那么這個人也只能是單疾泉。如果他說做得到,拓跋孤便信他做得到。
“卻只怕他……不會容你開口?!绷鑵柕拿碱^卻還是緊鎖著,“那天的事——你做得太過,你去見他,或許適得其反……”
“看來你是不想我與他見面?!眴渭踩淅淇此?,“莫非你認(rèn)為,就讓他帶禁軍直逼青龍谷,是更好的選擇?”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怕他現(xiàn)在還未能冷靜,你就這么去見他會有危險。”凌厲道,“或者我陪你同去——你告訴我,你打算如何說服他,我來與他說?!?p> “那就不必了?!眴渭踩有?,“你不是說你要留在青龍谷,這便要出爾反爾了?還是你自認(rèn)為當(dāng)?shù)靡皇掷虾萌?,在他面前,還能賣賣面子?”
凌厲一時沒有出聲。以單疾泉城府之深,他很少直接用這等話將人說到氣結(jié),這次想來是當(dāng)真對自己有了什么大不滿。他想了一想,還是道:“你若有把握,我自然是信你,可你到底準(zhǔn)備以什么說退他,難道還不能事先告訴我們?”
拓跋孤亦點了點頭:“此行兇險,疾泉,你有幾分把握?”
“要說十分,那也沒有?!眴渭踩溃安贿^我與你說過,每個人都有弱點。夏琰雖然這次決心極大,但他的弱點……從來沒有消失。”
“你說的是……刺刺?”
單疾泉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事不宜遲,我天亮之前便出發(fā)為好。先回去做些準(zhǔn)備,告退。”
“疾泉!”拓跋孤卻叫住他,后者從正在步入的冷風(fēng)里停步,卻沒有回頭。
他們都很明白,這一次與十八年前,并不一樣。當(dāng)年的張俊與青龍教沒有私怨,不過是奉命行事,只要與他足夠多的利益,又令他不至于交不了差,再是看起來難辦的事,也不是無隙可乘??上溺溺煌?。戰(zhàn)書的每一個字都透出他的切齒怨恨,最遲鈍之人也能感覺得出,不是什么巧舌如簧可以遮蔽,不是什么利害交換可以阻攔,來意愈是單純,就愈是無從挑撥。
“青龍教回到我手中近二十年,你也回來了十八年?!蓖匕瞎鲁脸灵_口,“你看見的,我遇過那么多敵人,還從沒有怕過誰,更沒有哪次至于以自己人作為籌碼來交換?!彼nD了一下,“這次也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單疾泉回過頭來,臉上已掛著同往日一樣的笑意?!坝薪讨鬟@句話,我便放心了?!?p> 他沒有再給兩人多問的機(jī)會,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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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屋里,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臨行前的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窗并沒有開,他隔著窗紙,往外面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是顧笑夢的小樓。當(dāng)然不會看到任何光亮,可他知道她在——為此他希望夜再漫長些,哪怕她不會見他的面。
也許這是我們同住在這個家的最后一夜了。他在心里說。
他將東西收好,仔細(xì)關(guān)好屋門。他在此時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只有十五歲的顧笑夢就敢在這么黑的晚上獨自闖到自己屋里來。他以為她是年少無知無畏,可這么多年之后,他才意識到,反復(fù)糾纏一個對自己如此冷淡的人,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容易。
正是一夜最黑最冷的時候——夜明明已快要完了,卻偏偏還是黑得無邊無垠。他慢慢下樓,走過了三個孩子熟睡的小樓,沒有過多停留,向宅子外面走去。腳程還是該快些。他想。如果運(yùn)氣好,夏琰還沒有出發(fā),說不定還能把他就截停在臨安城里。
“疾泉?!北阍趯⒁x開單宅的剎那,他疑心自己是幻聽,猛地轉(zhuǎn)頭。月沉無聲的冷夜,他看見好幾日不曾與自己說話的顧笑夢就站在不遠(yuǎn)處。他怔了一怔?!靶簟彼诖絼恿藙?,第二句,他才發(fā)出了聲,“是你……叫我?”
“我聽說了?!鳖櫺艉孟駴]有時間與他寒暄,“教主讓你去見君黎?”
單疾泉只猶豫了一剎就知道沒有可能在她面前隱瞞什么。顧笑夢一直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只不過,很少有需要她聰明的時候。
“你也知道了啊?!眴渭踩嘈Γ跋⑦€真是傳得快……”
顧笑夢忍不住上前了幾步,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些天的距離與矜持,“他為什么讓你去?他難道不知道君黎現(xiàn)在恨你入骨,他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