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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六一四 鄢陵舊恨(四)

行行 小羊毛 4279 2024-04-04 14:54:26

  “他后來心境大概緩過來些,聽我安排,在黑竹養(yǎng)了許久的傷。說來也是奇怪,雖然那次他誰都沒得手,但那完顏宗望回到金都之后,不出兩個月竟然便病死了。我問他是不是換旗的時候動了什么手腳,他說他滿心想著那個金使,哪里顧得上別人,只是換旗時候看了一眼,本來想說句恐嚇的話,可受限于喉間機簧,只得罷了——我心里想,‘換旗’已算得最大的恐嚇了,只是總不能這破我大宋十萬軍的堂堂金人主將,這么點事就嚇死了吧?內(nèi)中因果,卻也說不清了。

  “你在黑竹記錄之中凡見到瞿安,縱多溢美之詞也都是泛泛而言,未見多少詳載,那是因為——他做的事實在超過了‘江湖’之界限,許多時候詳載不得。黑竹會號稱江湖最大的殺手組織,可曾經(jīng)那般接近過兩國帝王命運的,也只有瞿安一人。別說黑竹了,就是后來聲勢浩大興起的抗金組織江下盟,也沒人再能真正靠近過金人之核心。

  “那之后他便不怎么接任務出去了——一是我擔心他身體和情緒,二是他容貌已暴露,汴洛到處都有他的捉拿畫像,這種時候還是避避風頭為好。他那段時日留在黑竹,除了躺床上養(yǎng)傷,就是在造物室,至于江湖上的‘換旗刀’,從此便再也沒有了??删退闼裁炊疾辉僮?,我心里還是認定,待他到了十八,我便要將‘金牌’給他。我可不管他人服不服——這黑竹少了誰都可以,獨獨不能少瞿安。

  “瞿安真是什么都造,造奇屋建筑,造古怪兵刃,還常配些奇怪的藥液——卻也不是為了治病飲用,大多是用來粘物上色滲實之類的,他這樣的人,很快就自己摸索會了易容也便絲毫不奇了。他本相當厭惡易容——只是十六歲到十八歲長相也沒多大變化,外面‘換旗刀’的畫影揭了又貼,他卻也不能一輩子躲著不出門吧。要我說,他確實長得太秀美柔氣了,雖說頗能迷惑對手,但與他一貫風行實在不搭,換了還好些。

  “他休養(yǎng)兩年,這一‘重出江湖’,我以為,黑竹的金牌殺手又能再成一段新的傳奇,沒了‘換旗刀’自然還會闖出更厲害的名號,不用刀劍也能改換別的兵刃,就算是把掃帚在他手里也能殺人。確實,那之后的三年,他確實當?shù)闷稹鹋啤?,他賺回來的錢,夠黑竹又養(yǎng)了許多新人。但我萬沒想到——好日子也只有那三年。

  “這恐怕亦是我深心里一直惱恨凌厲的緣由罷——瞿安二十一歲那年,走任務回來,帶回來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孩子——就是凌厲。靖康之后,黑竹會雖然有很多孤兒寡漢來投,勉強也都能收來用,但這么小的是不要的,瞿安按理很清楚這個——要不是看在是他,我早趕出去了。私底下我便問他怎么回事,就算大發(fā)善心,也別弄些養(yǎng)的時間比能用的時間還久的進來給我賠錢。他并不瞞我,跟我說,這個可能是他兒子。

  “我大吃一驚。他們這些小子平日里私事我不過問,但我總以為瞿安不是那樣人,他前些年除了想報仇,心里應該沒別的了,哪里來個好幾歲的兒子?我便罵他,怎么叫‘可能’是他兒子?這種事如何‘可能’?他竟與我說,幾年前的事他其實不記得了,但他感覺那姑娘告訴他的時候沒說謊,這孩子大概確實是他的。

  “這可是聞所未聞,要不是確實知道瞿安的直覺向不出錯,我真要以為他是給人坑騙了。我只好讓黑竹先將孩子收留下來,暗中想著——怕是五年前他去汴梁殺金人那一路上發(fā)生的事。我忍不得多追問他幾句,他承認那姑娘他確實五年前就認得,但我再要問何時何地發(fā)生過什么緣何能毫無印象,他卻又說不明白前因后果。

  “這事情雖只瞿安與我知道,但一個小孩在那——你說長得不盡似吧,偏也不是一點不似,所以黑竹里暗地里也都猜著了些。只瞿安自己不以為意,讓那孩子叫他師兄,跟我學武功,說他自己不擅教。這卻也是實話——天賦異稟之人,又如何曉得怎樣去教一個普通人?

  “我雖然答應教習凌厲,但從來不喜歡他——我總覺得,是他改變了瞿安——自他來到黑竹之后,瞿安再也沒有回到過以前‘換旗刀’時那樣的盛氣風發(fā)。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瞿安沒能報成仇,后來那個指揮使因為捉不到‘換旗刀’,也被調(diào)離了開封,返回中都去了——對于瞿安來說,這始終是個沒解完的局,但本來還有時間的,只是凌厲突然出現(xiàn),讓他發(fā)現(xiàn)他的生命里竟然還有除了報仇以外的事情需要在意,他實在措手不及——就像當初他都快要準備好了,靖康之變一來,什么都不一樣了。他很少和凌厲說話,但我常發(fā)現(xiàn)他遠遠看著我們發(fā)呆,好像又和五年前、十年前那兩次一樣,陷入了什么新的輪回折磨里。我心里想可能他再出去‘散個心’也能好,可我這次卻不敢提了。我總覺他這次再出去,恐怕就回不來了。

  “我沒說,瞿安卻終于來找我了。這次不是要散心,是要離開黑竹。我萬沒料到他的要求這般徹底,還想用凌厲將他留下來,可他卻說,正是因為有凌厲了,所以他可以走了。他很明白——他這天生的敏銳,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確然待他與別人不同,我是將他作為一個寄托,一個我畢生心血的寄托,一個傳承的后人,而不僅僅是一個殺人的工具。他就是因此才一直難以對我啟齒說要走——他早就想走,也應該走,因為對他來說,黑竹和我,卻著實只是工具——是讓他復仇的工具,而他早就已經(jīng)足夠強大,早就不需要我們了。他知道我不至于虐待他的兒子,所以他便將他的兒子也當作了工具——當作代替他成為我寄托的工具。而他——用他自己的話說——在殺掉那個金使之前,內(nèi)心永遠不會有一天安寧,也就永遠無法成為一個正常人。他說——只有那個人死了,他才有可能某一天,會再回來。

  “他走了之后的事情,我再沒法知道得那么巨細無遺。他倒也沒那么絕情,會與我和錢老寫信,雖不說自己在哪,但偶爾夾寄些機關圖紙,甚至托人轉帶過一些做好的玩意,算作念物。我大概曉得他是去了北方,應該一直在找那個金使的下落,但一直不清楚他找到?jīng)]有。他信里從不提起凌厲,但我總相信,他因為有這個兒子——哪怕是個不要的兒子——所以才沒再像當年一樣不顧生死只圖報仇——他徘徊了那么久,總還是想要有一天活著回來的。

  “但不知從何年起,信就沒有了。我著急去過北境,茫茫冰雪,不知再到哪里找他。我不知他的生死,常為此遷怒責罵凌厲,但后來連凌厲都長大了——長成了他的師父我口中天天夸贊的他的‘瞿師兄’的樣子。他生于亂世,亂世里黑竹的生意一向更好,所以他開始殺人的時候比瞿安還??;他殺過的人比瞿安還多;他給黑竹掙的顏面比瞿安多十倍不止——只是在我眼里,他終究是個什么都不配的替代品,他每擁有些什么,我總在想,那本來是屬于你爹的。連那塊金牌也是。

  “你能想象么——終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那個我當年那么得意的弟子,竟然縮在朱雀山莊的一個角落里,做著一個‘男寵’。我終于再站在他面前時,想問他,那個金使已殺了嗎,可我問不出口。我怕,不知他會如何回答我。他若沒報仇——為何不報了?他若已報了——為何不回來?他覺得他的人生不在黑竹——不想留在黑竹,我認了;可難道——卻在那里嗎?

  “我也投奔了朱雀山莊。我依照朱雀山莊的規(guī)矩,殺了前任‘鬼使’,取其位以代之,甚至將黑竹會之實權都拱手讓給了張弓長——我只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才令得當初那個少年至于如此??晌业貌坏酱鸢?。我問星使,星使不說;我問翼使,翼使也不說;只有問到柳使,她眼里的嫉憤,才讓我不得不相信——傳說似乎是真的。

  “你師父這次死于青龍谷——但你可知道,在二十年前的朱雀山莊,我就曾至少兩次想要置他于死地,以為瞿安雪恥。可惜在朱雀山莊那寒瘴里,誰也不是你師父的對手——他當時也想殺我,但瞿安聽見了,與他說,我是他師父。朱雀便將我放了。

  “我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想起來,我這個弟子是個為了殺人可以連機簧都縫在自己喉嚨里的瘋子,如果他真的事出受迫,朱雀絕不可能活這么久。而最可怕的是,他擁有這世上絕無僅有的‘預感’啊——他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應感覺到朱雀的不懷好意,他那趨利避害之天性,怎么可能不從一開始就救下他?

  “我想了一整夜,只有兩種解釋。要么,他們根本沒有那種關系;要么,瞿安是自己愿意的。無論是哪一種,都令我沒有理由再向你師父下手。

  “后面的事,想必凌厲也與你說過吧?雖然有些事我極想當面再向瞿安問清楚,可一直想著該怎樣開口,等著等著,一轉身,身不由己,竟便過去了二十年——竟便這樣老了,就算去問,也沒有必要了。你叫我出去了不要去打擾他們一家,當然好。可只是瞿安啊——我為他意難平,他在這江湖不該是這樣的存在,不該是——只流傳于那樣恥笑里的存在。靖康城破距今四十年了,當年殺佞臣、懾金軍、給貼得滿城都是的‘換旗刀’,除了老夫,難道真的就沒有人記得了嗎?”

  俞瑞在此時抬起頭來。夏君黎看見,他雙目中的微光不知何時已滾落下來,淌在臉上,泛著喑啞的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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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城破四十年后的臨安城外,瞿安的手里,再次握住了一把長刃。

  那是一把很有了點年頭的重劍,劍身扁闊,模糊月光照在上面好像盡數(shù)被吸了進去,沒有反射出任何光點。宋然的第一掌驟然而至的時候,他的闊劍早已抬起。那掌正面擊在了寬闊的劍身上,“怦”一聲鈍響,劍身在沖撞之下發(fā)出“嗡嗡”的震顫,宋然亦覺掌根微麻,不覺輕輕“咦”了一聲。

  他不驚訝瞿安在自己出手前就已覺察到殺機。他只驚訝于——這件與他并不相稱的兵刃。“你一個細細瘦瘦的人兒,竟然用一把那么闊的劍,實在不怎么像啊?”他依舊保持著戲謔,一如當初面對單疾泉時那般胸有成竹,“藏得這么深,今天總算肯讓我領教領教四十年前的黑竹金牌……”

  可話沒說完,他臉色忽然變了。他看見瞿安身后的整個林間一瞬間亮起。在這一剎那的紫色白晝里他看見面前的人和無數(shù)交錯的樹影一起變成了鬼怪般的黑暗剪影,而那天幕上一道從蒼穹直斬向大地的電光正轉瞬即逝,好似一幅地府圖景,直叫人汗毛倒豎。瞳孔在一收一縮的瞬時里不辨黑白,灰沙般的盲視之中,他似見一道形影裹挾風雷向自己逼來,一時竟分不清——這劇烈的壓迫感是來自驟然而起的暴裂閃電,還是瞿安手中那柄無光重劍。

  瞿安比誰都明白,殺機既起,言語便是多余了。重劍在極短的時間里連續(xù)遞出了六招,每出一擊便近前一分,過猛的力道好像要抽空碾碎兩人之間的空氣。宋然稍落被動,好在早已將折扇掣在手中——那是他日落前將將襲擊過單刺刺的武器。扇骨在連續(xù)的電閃下不斷明滅著,發(fā)出只屬于金屬的冷光,只是闊劍力道太大,他以之封擋仍不免一路向后退去,一連讓了六步——直到此時,雷聲才終于響了起來——從方才電光乍亮的遙遠天邊,滾落到兩人腳下的大地。

  整個大地仿佛都為之震了一震。本就朦朧的月亮早已消失無蹤,風將天空覆滿密云,雨順著勢一下就潑了下來——好像真有傾著巨大水瓢的天神正一個接一個從此間路過。宋然那并不適宜動武的襕衫兩袖因太快的變招而在風中唿聲來去,幾乎無法招展,翻翻覆覆險些要纏繞在一起——他一向不以這等寬袍大袖為意,大約他一向并不覺得有什么人值得他在動手時太認真——大概唯有與高手對敵時,方顯出這一身確實太累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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