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曇。秋葵知道這個名字。
杜若云沒有提起過他。秋葵還是在這次三支之會上,聽到靜慧師太提起過幾次,才知曉了這個闌珊派昔年的首席大弟子。在靜慧師太的講述里,那個她引以為豪的大師兄聰穎過人,年輕有為,是受人景仰的同儕翹楚——秋葵無法將之與君黎口中那個游走江湖的老道疊合起來。
她迫不及待打開封口,抽出信想看個清楚,可還沒有看,心里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許許多多的因果——她其實一瞬間就已明白了君黎這個師父為什么會聽過五十弦琴的彈奏,她也明白了逢云為什么要叫“逢云”。
信的內(nèi)容主是請教一些武學(xué)上的問題,不涉半點男女情愛。字里行間的措辭很是仔細(xì),一封信寫得極為整齊而簡潔,半分錯亂也沒有。
可秋葵偏偏看得心中一酸。旁人或許不能自這一封尋常的信里看出什么,但她對自己這個師父卻何其了解——或者,毋寧說她是了解自己。簡簡單單的書信,背后卻不知經(jīng)了多少字斟句酌,更不知謄抄了多少遍。寥寥而淡淡的言語之中凝聚的心思,恐怕只有她這樣的女子,才能體會。
她止不住一封封往下看去,起初每一封,都是談?wù)撐鋵W(xué)。葉之曇這樣的男子,大概也不知該怎樣捉摸一個少女的心思吧,所以應(yīng)是與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來一回了好一陣,可是秋葵仔細(xì)看那書信上的時日,間隔少則三五日,多也不過七八日——莫說杜若云一直住得偏僻,就算是住在城鎮(zhèn)之中,這幾日也絕不夠書信的一個往返。信中多提及“來信收訖”,并不是杜若云隨興而發(fā)信,應(yīng)是葉之曇不堪等待時日之漫長,又或是不愿她等待回信太久,便每隔數(shù)日就寫信過來。杜若云雖然信中言語很是謹(jǐn)慎,可既然愿陪他這樣頻繁筆會,其中的心意,葉之曇久了終究明白。
雖看不到葉之曇彼時的去信,秋葵卻也推測得出他是后來在某一封信中表明了心跡。杜若云的回信依舊謄寫得一絲不茍,可秋葵看時,卻覺自己這顆心咚咚地跳著。她不曾回以熱烈,甚至有些輕微的責(zé)備之意——可那是種怎樣的掩飾呢?她若真是不快,又為何還要回信?
她不自覺抬頭,看了一眼君黎,他正低頭讀著另一封信,面色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確信——昔年的葉之曇和杜若云是兩情相悅的,但不知為何最終不曾在一起?!拔?,”她輕輕推了推君黎手臂,“那么多信,你全都看過了?他們后來是怎么了?”
“我大概看了?!本杼痤^來,看了看她面前那十余個拆看過的信封,“他們真正通信的時間只有半年左右,半年之后便出了變故。你師父在這半年之中,寫來了總共近四十封書信,剩下的這些不曾裝起來的,是我?guī)煾冈谄浜蠼迨昀?,斷續(xù)寫給你師父的,只是他無處可寄,只能折起,放在自己身邊?!?p> 他說著,抬了抬自己手中的信箋,“就像這個。”
“這些是你師父寫的?無處可寄?怎……怎會如此?”
“我也想問,怎會如此,但或許只有你師父才知道了。”君黎道,“杜前輩最后一封信里,寫的是自此不要再往來的斷交之語,此事很是突然,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其實情投意合,已是默契非常了。師父之后應(yīng)該立即給她寫過一兩封信詢問緣故,可是都沒有回音,然后他循著信址去找過杜前輩,只可惜路途遙遠(yuǎn),冰雪阻隔,到得那里,杜前輩已經(jīng)搬走。我?guī)煾附K其一生都未能得到這個答案,他那些不曾寄出的書信里——多是迷惘、悲傷、惆悵,只可笑我……我從未在師父在世時聽他提過半句這些往事,更以為他早已放下一切俗世之念,潛心為道。他在我眼中是個斷了紅塵、看透世情之人,卻原來……卻原來不過是他在騙我——原來就連他自己都未能離脫這俗世情愛,非但未能,而且深陷其中,至死未消!”
“你,你也別這么說……”秋葵見他情緒忽似有變,欲待安慰,君黎卻擺了擺手。
“我不是怪我?guī)煾浮N抑皇恰皇恰粫r難以相信。我方才初看信件的時候,是隨手取了一封——取了最上面的一封,恰是我?guī)煾笇懡o你師父的最后一封信——不過他知道不會寄出,與其說是書信,倒不如說,是他對他這一生的評斷。你可知道我忽然看到那封信時的心情?我以為那些年我和師父浪跡江湖,就算稱不上無憂無慮也算閑云野鶴,我也以為這二十多年與他相依為命,我心中的最重要的人是他,他心中唯一可掛念的也只是我——可原來他心中還有那么多往事、那么重的故人都放不下,那一封信里的遺憾與悔恨,竟重得我無法讀下去——他將這段心思獨自放在心里數(shù)十年是何等痛苦,我真的不敢想象……”
秋葵口唇動了動。她本想要一封他師父的信來看,轉(zhuǎn)念卻又不曾開口。君黎算是個心志堅定的人,很少為什么事情輕易動搖,可顯然,老道長這些書信顛覆了他心里的某些東西。比起她只不過是得知了自己師父往事的一些詳情而已,君黎受到的震動只怕要大得多,而那些,或許不是她這個不曾離俗的人能懂的。
“有時候……有時候只是造化弄人……”她安慰他,“我?guī)煾敢矎膩聿辉c我說起,大概,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太重了,他們兩人才誰也不提起的……”
“不是造化弄人……”君黎喃喃道,“如果只是那樣而已,師父最后不會那么痛苦……”
秋葵聽不懂他的意思:“你說什么?”
“五十年前,我?guī)煾甘Я四銕煾傅嫩欅E,遍尋不著,那也許的確是造化弄人?!本璧?,“他心灰意冷之下離開闌珊派,甚至出家為道,也的確是為了你師父,他覺得行走天下,總有找到你師父的一天??墒恰?p> 他停頓了一下,“可是許多年后,他真的打聽到了你師父的下落——按說,他應(yīng)該立刻動身去找你師父,與她相見相認(rèn),將當(dāng)年的緣故問個清楚的,可是他……卻竟然沒有這么做?!?p> “為什么?”秋葵大是不解,“他念了我?guī)煾敢惠呑?,又怎么反而知道了下落卻故步不前?是不是他以為我?guī)煾敢欢ㄒ呀?jīng)婚嫁了,所以沒有去?”
君黎搖搖頭。“他知道你師父沒有嫁人,我看他信里所言,他甚至可能去過你們居住之地附近。但他沒有去見她,他說,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終于得知她的所在心中當(dāng)然欣慰,可忽然之間卻覺無所適從,覺得過去太久,已經(jīng)無可回頭,無法像當(dāng)年一樣了,倘若去見,或許反徒增煩惱。如果他是想通了,那倒也罷,可卻好像又沒有——若說在這之前他信里多是迷惘與想念,這之后信里便多是無奈與自責(zé),而年歲愈長,這感覺愈發(fā)成了痛苦與悔恨。我相信到最后他是真的后悔了——如果重來一次,他定不顧一切地要去見你師父的,但是……”
“那總之他就是沒有來了?”秋葵聽得忽有些氣憤不平,“他又知不知道我?guī)煾赋3崆偎紤?,有時甚至落淚——她難道不是也想了他一輩子,可卻也想不到自己想念的人明明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下落竟還會不來!你師父寫了這么多信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再怎么痛苦悲傷還不都是給自己看、還不都是自欺欺人、還不都是假的嗎,他也就是個……怯懦之人而已!”
“秋葵,你、你莫要對我?guī)煾缚诔霾痪矗 本枇⑵鸬?,“我?guī)煾溉绱俗觯傄灿兴约旱目嘀?,一來他已?jīng)出家為道多年了,二來或許他是因為要照顧我,三來,他或許擔(dān)心你師父依舊不肯見他——畢竟當(dāng)年是你師父先不告而別,她又豈敢稱是對我?guī)煾赣星椋克阶詈蟛灰彩且粯?,只是自己撫琴給自己看而已嗎!”
“你……”秋葵也立起,“好,你這是說,是我?guī)煾傅牟粚α???p> 君黎看著她。在這劍拔弩張的一瞬間,他們都已意識到,這件事是真的改不了了——他們,到了此刻,竟又要為各自師父的對錯爭論。
“我不是那個意思?!本柘人闪丝?,“算是我……是我失言,你別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