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萬里,皆不及你
陵州位于九州東南方向,人口眾多,又有運河相佐,漕運、鹽運商業(yè)繁華,故而十里長街,車馬不絕。
許雋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
熙和十年,陵州邊患,其父臨危受命,大破敵軍,受封安南鎮(zhèn)國大將軍,便長期駐軍南方。人人皆稱到他御敵有功,還此間安寧??稍S雋知道父親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分析敵情的焦頭爛額,制定作戰(zhàn)策略的艱辛與不易。
許家阿雋,深知倭寇作亂,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百姓怨聲載道。
見過父親手握刀劍,率領眾將士沖出重圍,遍體鱗傷仍不忘鎮(zhèn)國之諾。
她雖身為女子,但她知道終有一天,她會接過父親肩上重擔,手中旌旗,繼續(xù)守護一方平安。
但她沒想到,這一天竟會來的這么快。
“阿雋,陵州乃帝都命脈,你要替這天下百姓守住——”這是父親最后之托,重于生死。
安四方之禍亂,平九州之不定。那是父親半輩子的信仰,也是許雋的。
鎮(zhèn)國大將軍戎馬半生,軍功無數(shù),卻積勞成疾,不久于世。自此,安南軍許雋,成為了熙和王朝唯一官居一品的女將軍。
人力畢竟難敵天災。陵州淮縣地勢平坦,河流眾多,泥沙淤積,不易疏通,每逢夏季,多有災禍。
熙和三十一年,大雨滂沱,連下十日,百姓流離失所。
“將軍!淮縣安南軍除駐守縣門將士,其余皆已趕赴救援中,但,人手還是不夠——”
聲音和暴雨聲混雜在一起,直擊許雋的內心。
洪水呼嘯而過,像是永不停歇的猛獸,挾帶著斷枝,山谷中的泥石,奔瀉而下,重重打在士兵身上。方圓幾里已然成了斷壁殘垣,沿途啜泣之聲不絕于耳。援軍還沒到,她不能放棄。
“剩下的守衛(wèi),都和我一起!我們要給陵州百姓一個交代!”
許雋撐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整軍再發(fā)。一趟又一趟,她不停地在湍急的泥水里,護送受傷的百姓。
“將軍!”身邊士卒,見許雋沉入河里,紛紛下水去尋,奈何水勢實在太大,寸步難行。
恍惚間,阿雋好像看到了過去??吹侥赣H溫柔笑容,輕喚乳名的時景。看到父親講述六韜兵法,百戰(zhàn)奇略??吹侥莻€五更而起、三更而息學武的自己。
寒氣徹骨的河水中,一股溫熱,從身后襲來,環(huán)抱住她,朦朧中,阿雋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樣子。劍眉星目,棱角分明,眸中堅定,似有萬夫難敵之威,勢不可擋。
“許姑娘——”顧銘抱著全身冰冷的許雋,向臨時搭建的木屋走去。姑娘這個詞,對阿雋來說,已經(jīng)很遠了。
“將軍醒了?可有哪里不適”簡易帳篷里,侍從頷首詢問。
“凡洪災過后,多有霍亂,安排醫(yī)官,即時篩查隔離,先用后備軍糧,救濟百姓,劃分臨時住所,要快!”許雋強忍溺水眩暈之后,帶來的惡心,緊皺眉頭。
“將軍,帝都的援軍已到,辰王殿下已召集人馬前去援助,目前,受災百姓大多已安置,只待洪水過去,休整房屋?,F(xiàn)在您需要休息?!?p> “辰—王”許雋輕喃,勾起了腦海里的一絲記憶。
傳說帝都辰王,年少有為,曾攜五萬將士,以少數(shù)之兵大破北疆二十萬蠻夷,使其退兵于疆界十里之外,不敢有所作為。
“交給我就好?!蹦凶由碇\衣,身上也皆已濕透。
“微臣參見辰王殿下,多謝殿下出手相助,我替陵州百姓道謝?!痹S雋低頭,輕言。
洪災過后,淮縣滿目瘡痍,尚待修整。
顧銘和許雋一起為百姓處理著災后時情,重振著陵州往日的歌舞升平。顧銘心思深沉,目光長遠,對于災情的治理別有角度,他們常在深夜里一起討論方法,取長補短。也曾聊著天南地北,山野趣事。
這是父親離開后,阿雋第一次覺得有人與自己同肩,好像一切都沒有那么難。
不知不覺,山海之間,有兩顆炙熱而赤誠的心在慢慢靠攏。
臨時搭建的木屋外,安南軍將士正為鄉(xiāng)民分發(fā)粥食。人群不斷攢動,來來往往。
“聽說,帝都四季溫暖,也沒有這令百姓害怕的水災,是個好地方。”許雋坐在石階上,接過顧銘遞過來的水壺。
“帝都有的,可遠比天災可怕多了——”顧銘坐到她身旁,輕笑著?!笆⑹乐?,是暗流涌動,險象環(huán)生,很多無辜的人皆成權力犧牲品,人心不亞于這水災?!?p> “那,帝都和陵州,殿下會怎么選?”
帝都是權力的象征,無數(shù)人為之動容,但如履薄冰,危機四伏。而陵州祥和靜謐,也許一生無虞,可終究會是庸庸碌碌。
顧銘一直很清醒,身在皇家,他沒得選。
熙和三十一年,朝廷黨內各勢紛爭,各地諸侯擁兵自重,蠢蠢欲動,九州政局不穩(wěn)之勢已逐漸顯現(xiàn)。
“將軍,統(tǒng)計下來鑄造局所丟失的,除了弓弩,長槍以外,還有不少火器?!币粋€身著盔甲的士兵,站在許雋身前。
“可查到什么?”許雋緊皺眉頭?!皳?jù)探衛(wèi)調查,祁山有些異動。”
陵州祁山內,黑夜將萬物籠罩,只有空中殘月散出一些微弱的亮光,凌冽的風聲再夾雜山間動物的啼叫,顯得陰森而可怖。許雋此次為避免打草驚蛇,只帶了幾個隨從一同前往探查。
可她中計了,祁山異動是早已設下的局。安南軍聽她號令,坐鎮(zhèn)一方,若有叛軍,那么第一個想要對準的矛頭必定是她。
殺手不斷地蜂擁而至,招招直擊命門。刀劍不斷朝她砍來,隨從相繼倒下。鮮血從手中涌出,衣襟沾滿鮮血,她快撐不住了。
刀光劍影之下,她看到身前那把刀,正直直刺向自己的心臟。突然,殺手口吐鮮血,在刀尖進入胸前半寸的時候倒下。
身體的支撐已經(jīng)到了極限,眼前是一片蒼白朦朧。
“阿雋,醒醒!別睡,再堅持一下!”依稀之中,她聽到顧銘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還是那樣的溫熱,她一直記得。
顧銘見到許雋,她總滿身是傷。許雋見到顧銘,總在她危難之際。
“現(xiàn)在各州局勢動蕩,真正有野心的人藏在暗處,而陵州由安南軍把守,只要你沒事,陵州暫時就不會有危險”顧銘坐在床邊,緩緩扶起面色蒼白的她。“別多想,我會陪著你?!?p> “殿下你怎么會來這里,帝都的情況怎么樣?”許雋端著湯藥詢問。
“朝堂平靜,但暗流涌動?!彼粗椭辔?,喝下湯藥,再遞去糖雪球。
“那,你想從陵州查起,誰最有可能?”許雋皺著眉頭,陷入沉思。各州治理向來文武分明,阿雋的確很難察覺其中端倪。
顧銘點頭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阿雋,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共度難關?”
這時候的顧銘,已經(jīng)成為了儲君,走到權力之上,而他面臨的卻不是權勢和尊貴,而是即將到來的風塵之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面前這個姑娘已經(jīng)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里。前路雖然艱險,但終究不愿錯過。
陵州暗里官商勾結,謀取私利,異姓王勢力錯綜交雜,難以把控。阿雋恢復后,帝都出事了。
夔州懷王以勤王為由,駐扎在帝都。不久后,在一日深夜,奸細里應外合,攻進大殿,皇帝為救傾妃,身中數(shù)箭,不幸駕崩,但最后傾妃也沒能逃過一劫。
宮墻不復昔日榮光,局勢岌岌可危。顧銘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很平靜。但阿雋知道他一定把所有的難過都揉進自己的心里,不讓別人看到,他們真的很像。
傾妃是皇帝的青梅竹馬,也是顧銘的母親。儲君一位,眾多皇子,虎視眈眈。孩童時期的他,就明白了周圍有多少明槍暗箭,就算自己不爭,也難逃別人的陷害,她要護好母親。
“這次我陪你,一起。”阿雋緊握顧銘冰冷的雙手。亂世之中他們相互扶持,生死不棄。
帝都內遍布懷王的士兵,無辜百姓被掛在城墻上,當街斬殺;皇室貴族,一律被壓進大牢,禁受著慘絕人寰的痛苦。懷王在逼顧銘出來,在他看來,顧銘一日不除,新權一日不穩(wěn)。
顧銘不能再等了,至少他要拼死一試。
懷王站在城門上,冷笑到:“顧銘,我還以為你要多等幾天呢,至少把兵給湊齊了才來!”
“你不愿安于一隅,又何必說這些?!鳖欍憮]出長戟。
一時之間,號角之聲響徹云霄,兵戈相向的撕裂聲驚天動地。亭臺樓榭,被染上罪惡的鮮血,曾經(jīng)的金碧輝煌都顯得那么面目猙獰。宮墻成了殘垣斷壁,一切變得支離破碎。百姓紛紛逃竄,將士抵死相抗。
帝都城皆是血流成河,盔甲之下,是熙和百姓的希望,但顧銘早已傷痕累累。
“阿雋,我可能等不到你來了。”顧銘輕嘆。他扯下衣襟,將長戟捆在手上,沖進惡戰(zhàn)的人海,不??硵嘀胺綌耻姷膩砺?。
他回憶起和阿雋在陵州的時候,他們在安慶廟里。
阿雋曾許,“世間萬物,皆能得償所愿”。我牽著她的手,她打趣著問我許了什么。我搪塞道“言出則不靈”。她笑道“沒想到堂堂男兒,竟也信這些?!?p> 我沒告訴她。
我許,終有一天,高朋滿座,酒拂千盞,迎你入門。
我曾渡萬頃星河,卻仍覺得她眼底的光最耀眼。
鳴笛沖上云霄劃破長空,遠方傳來整齊的馬嘯聲。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到
“是安南軍!我們的援軍到了!”話語像是無盡黑夜里,照進來的一束光。禁衛(wèi)軍們心里有了希望,這場戰(zhàn)爭局勢突轉。
許雋轉身下馬,手持雙劍,一路向前,力挽狂瀾?;野瞪n穹之下,空氣之中充斥著血腥的氣息,所到之處皆是觸目驚心的尸橫遍野。她不敢多想,拼命的找尋著顧銘的蹤跡。
“顧銘!”許雋嘶吼著,眼淚從臉頰上落下。從記事起,除了父母離開,她好像沒有哭過。
顧銘被敵軍圍困,長槍刀劍皆刺向他的身體,口中早已是鮮血淋漓。周圍將士掩護著許雋,她沖向顧銘的方向。
“阿雋,你來了?!鳖欍戄p嘆,倒在阿雋懷里。
“很疼吧?”那時許雋也許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是顫抖著的。顧銘用自己的余力擦拭著阿雋眼角的淚。
戰(zhàn)爭的本質是殘酷的,家破人亡,生靈涂炭是真實的,而那些亡在孤原的人最終歸于沉寂。
懷王自食其果,斬于許雋劍下,但這場戰(zhàn)爭還沒有結束。
繁華之地,亂世必受重創(chuàng)。陵州百里加急,傳來戰(zhàn)報。許雋離開不久,南蠻入侵。
后來顧銘醒的時候,阿雋已經(jīng)離開。戰(zhàn)爭也在他們相遇的這片土地上硝煙四起,陵州陷于水深火熱。
再后來,顧銘安排好帝都一切,回到平定的陵州的時候,等來的卻是一封書信。
顧銘親啟:
此去經(jīng)年,暮暮朝朝,
良辰美景,萬里山河,
繁華歲月,皆不及你。
緣分至此,不解傷悲。
縱知君心難負,奈何枯榮有數(shù),
希你眉目依舊,終遇世間良人。
阿雋
這世界是一個矛盾的地方,它充滿著絕處逢生的喜悅,人世悲歡的感觸,生離死別的無奈。
顧銘最終也沒等到她的姑娘,他留在了陵州。
因為這里是阿雋的故鄉(xiāng),也是她一生的戰(zhàn)場。
這世間路遙馬急,那些崢嶸與璀璨,愛與遺憾,終將被銘記在歷史的長河里,生生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