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茅廁的門開了,那人解決了大事終于要走了,要留給她一片清靜。其實一個人坐在馬桶上是很無聊的,他們愿意聊人家的八卦,她是萬分的樂意聽的。
“和端木家聯(lián)姻真是好處多啊,你說我當初怎么就沒那個命呢?!?p> “誰叫你爹娘沒給你副好皮相,你要有屠邱一張玉面,說不定當初丞相的東床快婿就是你了。”
一陣嬉笑后,有人催了。
“快走吧,今天這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彌月酒是其次分明就是在給屠邱擺說和酒的,一會太子和幾位皇子就要到了,我們得在前堂跪迎?!?p> “前一陣子,太子和屠邱為兵符的事鬧得兇,現(xiàn)在皇上龍體好轉,估計太子會低頭。”
聲音遠去了,屠魚躍解決了‘急事’,終于又是一身的輕松。
像屠邱那樣話少表情少不懂諂媚之術的,不但戰(zhàn)場上殺人多,朝廷上應該也是樹敵很多。那些人今日來除了賣端木鶴延面子,應該也是抱著看戲的心態(tài)。他要有什么行差踏錯的,那些同僚會蜂擁而上的落井下石。
難怪端木鳳慈侄子彌月,卻非要把屠家一家子都請來,端木鳳慈這位當家主母在背后也是運籌不少啊……
她想照著來路走回去,她是先左拐右拐還是先右拐左拐來著?
她走啊走……
丞相府不但內(nèi)堂雕梁畫棟,連院落都是富麗堂皇的。奇花異草,怪石嶙峋,同是大官的家宅,她住的將軍府倒是顯得寒酸起來了。
真是沒得比啊,這丞相是貪了多少刮了多少啊?天子腳下這樣明目張膽的奢華著過,就不怕哪日銀子會招災惹禍,像是和珅一樣的下場被抄家滅族?
她到底是先左拐還是先右拐的?
前頭一間屋子的門開了,探出一個人身,左盼右顧,見四周只有她一個?!澳恪币粋€十幾歲的男孩,沒預兆的就把扯她進屋里了?!翱欤鞄臀已心??!倍四疚┱孀テ鹨荒V塞進她手里,從柜子里取出宣紙平鋪,取下筆架的狼毫筆。
這沒頭沒尾的是在做什么,她是來吃酒宴的,是正在找回前廳的路……
見屠魚躍沒有動作,呆立不動,端木惟真催道,“快幫我研墨呀,我剛想到了一篇賦,要趕緊記下來的。”前堂估計來了不少人了,他時間不多,得速戰(zhàn)速決。
她掃了眼那孩子的衣著,錦衣玉飾,有些猜到他身份了。他眼睛細看有些像狐貍眼和剛才外頭被罵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的端木老丞相,眼眸子一樣。
“快啊?!庇执吡艘槐?。
屠魚躍心里想到,他待會也要去前廳的吧……踱步過去,把桌上玉碗里的清水倒進了硯臺,斜著墨條磨起墨來。
端木惟真斜眼睨著她的漫不經(jīng)心,進府的丫鬟都是要由總管調教過,可以是目不識丁的,但不能不懂選筆不懂研磨不懂辨析紙張好壞。他嘴巴指正道,“你怎么能把水倒?jié)M硯面,怎么能整個抓著墨條呢,拇指中指夾著墨條兩側才對。你是新來的丫鬟么,總管沒教過你怎么研墨?”
屠魚躍搖頭,她怎么會曉得怎么研墨。平時念書時都有丫鬟幫著,晚上回去寫作業(yè),是奶娘幫著,奶娘研墨的步驟就像她剛才做的那樣也沒那么多規(guī)矩啊。
“算了。”今天來的客人太多,丫鬟都到前廳去幫忙了,不然他會直接把這個小丫鬟換掉?!袄^續(xù)磨吧。”可惜了那墨條了,那是御賜的貢品,今日算是要毀了。
他奮筆疾書,屠魚躍瞄了一眼,那字,寫的和她寫的一樣難認,只不過她的字是丑得難認,他的是龍飛鳳舞,潦草得難認。
賓客就要到齊了,他是在趕時間吧。
這房里只有墨汁和書卷的味道。
好幾個紫檀木制的大書柜,每一層都塞滿了書,填得書架一點縫隙都沒有了,在東野原來著書立說的人有這么多么?她來來回回就念過女誡,還是念了兩個月還背不下來的那種……
“墨身要垂直著來磨,要重摁輕轉,先是慢的后邊速度才慢慢變快?!倍四疚┱鎸嵲谙雽P脑趯戀x上,不想分出心神來說她,只是她把墨汁研的濃淡不均,叫他怎么專心。
屠魚躍受教的把墨條直了起來。
他看著覺得她研墨的姿勢還是有些別扭,但磨出來的墨至少是不會時粗時細了,才又低頭繼續(xù)他的奮筆疾書。
她是該怪自己不要紅緞不要藍緞挑了一塊和丫鬟穿的差不多的粉緞,還是該怪丞相府福利太優(yōu)丫鬟也穿緞子,才讓人把她誤認成了丫鬟。
“我這篇上林賦終于完成了?!彼吲d極了,一目十行看了一遍,把紙攤在桌上,打算酒宴結束后墨汁干了再收。
屠魚躍把墨條搭在硯臺上,終于寫好了么,他終于要去前廳了吧,她不用再頭痛自己是先左拐還是先右拐了……
“這是什么呀!”端木家的公子一聲驚呼。
屠魚躍看去,不過是只蟲子,不知哪爬來的正好停在那宣紙上,只有一小節(jié)指頭的大小,看起來是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
這樣的蟲子她上輩子常見,她不愛收拾屋子,吃過的泡面包裝袋,薯片包裝袋都是隨手的扔,家里垃圾多了,橫行的各類昆蟲也就多了。她經(jīng)常是見一只消滅一只,不過偶爾心情好就會學和尚去放生,讓它留條命繁衍后代不至于滅絕……
端木惟真驚叫著,“我屋子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他討厭蟲子管家是知道的,他的房間總是天天的打掃,蟲子該是絕跡了才對。
屠魚躍見他翹起了筆頭,顫著手想要去挑。
用得著這么麻煩么,屠魚躍從書柜上隨便的抽了一本書,用力一拍。
“不要!”他尖叫。
那蟲子已經(jīng)是扁平的了,尸首黏在了書的封面上。她從前都愛卷了雜志打的,那尸首很容易弄干凈,用抹布沾上些許水抹抹,書就恢復原樣了。
端木惟真咬牙切齒,瞪著她,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澳阒恢肋@本治國論有多難找,整個皇城就剩下這么一本孤本了,就那么一本!”他平時翻閱都是小心翼翼的,就怕把書弄皺弄殘了,她居然拿來打蟲子。
“你到底是哪個牙婆引進府里來做事的,什么都不懂?!?p> 屠魚躍靜默。
端木惟真咬牙,氣的七竅生煙,偏偏眼前這個個頭比他矮上一截的丫鬟面無悔意,還站的挺直。難道她不知道做錯事的人該垂首懺悔。“你是個啞巴么,你難道就不會說句話?!?p> 他說對了,她就是啞巴。她現(xiàn)在要是冒出只言片語,待會他去到前廳和別人說起她會說話,那她不是引火燒身?
端木惟真看了看外頭,估計覺得在房中耽擱太久。對著她哼了一聲,“晚些回來再讓總管罰你。”他拂袖出了門,屠魚躍趕緊跟在后,亦步亦趨。
她離開時前廳還是有許多空位的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坐滿人了。二娘見她回來,想開罵卻又礙著四周圍坐了高官貴婦不好發(fā)作?!澳愕降资侨ツ牧?,這里不是將軍府怎么能胡亂跑,差點就要差人去找了?!?p> 端木惟真見屠魚躍坐到了位上,訝異的問了端酒菜的丫鬟她的身份。
丫鬟說道,“那是將軍的六女兒。”
他不認得屠魚躍那是正常的,端木鶴延不喜歡屠邱,也就不喜歡端木家的人和屠家的人多有往來,兩家雖說是姻親,但逢年過節(jié)從來不拜訪,基本上只是掛了個名。若不是端木鳳慈久久還會來府里走動一次,他會連只是嫁到將軍府,不過夫家與娘家只隔了一條街的姑姑都認不得。
屠家六小姐?那個又啞又傻身體和心智都有缺陷的屠六小姐?
端木鶴延喊道,“惟真,你在做什么,還不快過來。”
“是,爺爺?!彼戳搜弁吏~躍,才坐到端木鶴延身邊。
她同桌的屠清雨已經(jīng)沒規(guī)矩的開動了,屠魚躍下手為強把一只雞腿夾到了碗里。抬眸,卻看到屠清雨在惡狠狠的瞪著她,有必要么,一只雞有兩條腿,她不過就吃了一只,盤里不是還有另一只。
端木鶴延說道,“你不在前廳接待反倒躲在后頭,有你這么不知禮數(shù)的么。”
端木惟真道,“我方才想到一篇賦,所以……”
屠魚躍咬著油滋滋的雞腿,往主桌那看去。端木鶴延的兒子長相普通,抱著新生兒的媳婦倒是個大美人。
端木鶴延教訓,“你什么時候才能把你這分不清輕重的性子改了?!倍四疚┱娴皖^,就這樣被當眾教訓起來了,他不語,倒是讓她意外他沒把她給供出來。
端木惟真右手邊端坐著的孩子和他一般大,衣物款式一樣只是顏色不同。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精致的五官好像也能一一對稱,若是能把兩人繪進畫里,一折,能重疊似的。
雙生子……
端木勿離道,“太子爺親臨,那是讓丞相府蓬蓽生輝,就算有再要緊的事都應該先放在一邊。還不快敬太子爺一杯賠罪?!彼沽搜凵?,一旁服侍的丫鬟端了酒水上來。
東野太子大笑著。這人就是王儲了,如無意外日后便會登基,成為東野的皇帝萬民之首,像她這樣的蟻民,他只要跺跺腳就能踩死一片。
東野太子道,“早聽聞丞相兩個孫子從小飽讀詩書能過目不忘,不久前中了進士吧?不過是才十三,將來入了朝廷定是前途不可限量?!?p> 端木鶴延舉杯,已經(jīng)在謀算著為孫子鋪橋搭路了。“他們兩個是初生牛犢,還不知天高地厚,還要靠太子多多提攜?!?p> 官宦人家的子弟,還真是命好。借著蔭庇一出生就吃好喝好,入朝了又有強大的靠山依靠著,不用篳路藍縷也不用走滿是泥濘的小道,自有康莊大道在等著。
祖父是一品丞相,這兩個孩子將來就是進了朝廷從小官吏做起,也不用靠著拍上司的馬屁謀得上官發(fā)財,反而是上司得靠著他提攜看著他臉色,一言一行皆是得小心……
雞骨頭堆在桌上成了小山,同桌的大人留意著主桌的動靜,眼前色香味俱全美食倒是勾不起食欲,屠魚躍和屠清雨開始轉移目標夾其他的葷食了,屠魚躍吃哪道,屠清雨就做對的也跟著要夾哪道。
太子說道,“可惜四皇弟染了風寒不能來,他對詩詞歌賦也極為喜歡,若是能見到丞相兩個孫子,一定是一見如故?!?p> “我有讀過四皇子的春日游,辭藻華麗且意境婉約,四皇子才華橫溢,惟真是自愧不如的?!?p> 端木惟真真心說著,他也就只有一雙狐貍眸子長的像端木鶴延,為官之道待人處事卻沒有學得他祖父的八面玲瓏,太子坐在跟前,要夸贊也理應夸贊太子,怎么能只談起東野昊篇篇錦繡字字珠璣。
端木勿離立馬補充道,“我兄弟二人也拜讀過太子的長賦,里面的鴻鵠之志治國之才,讓人佩服?!?p> 東野太子大笑,“二位公子果然都是人中龍鳳,我東野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棟梁之材了。丞相,你的孫子婚配沒有?”
端木惟真張口有話說,他是極為不愿困在王孫貴族這圈子里的鳥想要比翼齊飛也只能挑同一個林子的鳥,混了林子那就是私通雜交。
他不愿婚事被擺布。
端木勿離私下摁住了他的手,面無表情。
端木鶴延笑道,“他們兩個還未及冠。等過了十五再談婚事也不晚?!?p> “倒也是,先有了一番事業(yè)也好?!碧右豢陲嬤M美酒,丫鬟上前為他添酒,他舉杯,這回是向著屠邱?!爸霸诔蒙虾蛯④娪羞^爭執(zhí),但絕非為了私心而是為了社稷,今日就借著丞相孫子彌月的機會,我在此和將軍賠個不是,希望將軍能前事不計?!?p> 屠邱也舉杯,不過臉依舊是僵死的,怎么都不愿露出諂媚時的奸笑,他不是討好人的料子,也吃不起這碗飯啊。若不是生得逢時,時也命也運也,估計爬不上今天的位置。
屠邱嚴肅道,“太子爺嚴重了。都是為皇上辦事,難免有時政見不和有所爭執(zhí),既然事過境遷,也希望太子不要放在心上?!?p> 東野太子狀似佩服,“將軍果真是心胸豁達的人,難怪父皇常常讓我多多像你學習?!?p> 端木鶴延挑了好話,打了個圓場?!疤雍伪赝苑票?,您今兒的舉措不也證明您與將軍一樣都是心胸寬闊的人么?!?p> 此時進來一個侍衛(wèi),在太子耳邊嘀咕了幾句。
太子道,“丞相金孫彌月,我還未送上賀禮呢,只怪這禮物運送起有些麻煩?!彼牧藘上率?。
三個身強力壯的侍衛(wèi)扛著一棵光彩奪目的珊瑚樹走進來。霎時全場震驚,就連屠魚躍也是瞧得目不轉睛。
她以前聽人說過石崇和王愷比富斗闊的故事,據(jù)說這石崇家里有錢到二尺高的珊瑚樹拿起鐵如意說砸就砸,三四尺的珊瑚樹那也是不把它不當一回事的。
三四尺啊……
只怕她現(xiàn)在見到的這株比起那三四尺的珊瑚樹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這禮實在是太貴重的,老臣可不能收。”端木鶴延意思意思的客套了兩句,在場的人也都聽得出他就是意思意思而已,不過是不想讓人留下話柄。
“一位友人所贈,我也不過是借花獻佛。丞相若是不收下,我可就要把它砸了?!睗M堂的賓客皆是瞠目的看著,只有屠邱無動于衷。太子好奇問道,“不知道將軍送的是份什么樣的禮物?!?p> 屠邱答道,“是國師所繪的觀音畫像。”
“國師?”太子略顯訝異,“自十年前他在靈泉寺閉關,便揚言自此是不見外人了,就連父皇祭天想請他來主持也被回絕,將軍真是有本事竟能請的動他?!?p> 端木鳳慈心頭一驚,她跟在端木鶴延身邊時也是聽聞過皇上的厭惡喜歡的,皇上最恨的就是私結黨派。“將軍和國師是自小認識的朋友,這回將軍回皇城述職,想來國師念起兩人多年前的情誼,才愿意相見。畢竟若是將軍回了邊關,要見面就是遙遙無期了?!?p> 太子道,“原來是這樣,觀音像么,我倒想欣賞欣賞,不過畢竟是將軍送的賀禮,不知道丞相介不介意?”
端木鶴延對著廳里的一個家丁道,“去把將軍的賀禮取來?!?p> “是?!?p> 家丁捧著錦盒走到殿中央,屠魚躍也不知為何,突然間左眼皮跳得厲害。她趨吉避兇的本能一向是遲鈍的很的,第六感也極為的薄弱,不然被車撞死之前也不好毫無預兆,神經(jīng)反射吧,她想著。她一手捂住左眼,聽見端木鳳慈道,“這畫是國師加持過的?!?p> 太子道,“若是這樣,那就更是珍貴了?!?p> 家丁打開錦盒,把畫像取了出來,展開。
一下子詭異的氣氛就席卷了廳內(nèi)。屠魚躍坐的太后,只瞧見那家丁微微發(fā)抖的背影和黑黑的腦勺,瞧不見畫像。
太子拍案而起,震得那桌上的酒杯跳了起來,翻倒,杯子在桌上滾了一圈,酒,灑了。家丁嚇得手一松,畫像落到了地上,正好滾到她的視線范圍。
娘啊,這哪里是觀音圖,滿滿一張畫紙的羅剎小鬼,紙上還寫著“皇室無道,人間煉獄”。
“屠邱你好大的膽子,你是仗著皇上對你的寵信無法無天了是吧,當著滿朝的重臣,居然寫下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你是要謀反了吧。”
屠魚躍右手的象牙筷子掉了,落到了地上,顯得聲音是特別特別的響。
她坐著的這艘大船正遇著狂風大浪電閃雷鳴,若一個不小心,怕就要沉了。遇著權位的事皇家向來都是循著斬草除根做法。謀反,好重的罪名,背上這樣的罪,凌遲處死五馬分尸在皇權者眼里都是死不足惜的。
屠邱抱拳道,“太子明察,這畫不是出自臣手?!?p> 太子盯著跪在地瑟瑟發(fā)抖的家丁。“將軍言下之意就是這丞相府的家丁有意栽贓了?!?p> 端木鶴延站了出來,已經(jīng)是要明哲保身與他們劃清界限了,逆謀之罪,九族中也包括了他們端木家?!袄铣贾倚奶斓乜杀砣赵驴勺C,府中上下對圣上也只有忠心耿耿,覺不會做出這般大逆不道的事?!彼毖劭戳四羌叶?。
家丁急忙連連磕頭喊冤就怕禍及自身,遇上這樣的事誰不怕呢。“奴才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做那偷龍轉鳳事。賀禮也是剛剛自后堂拿來的,后堂還有家丁看著,奴才是絕對沒有掉包的?!?p> 屠逐日拱手想辯,只是太子先一步打斷了他。滿堂的賓客皆是人證,那畫便是物證了。
“把屠邱與屠逐日押入天牢,屠家一干女眷……”太子看了看憂心匆匆的端木鳳慈,看了看端木鶴延,也算賣他幾分面子了?!皶呵臆浗谕兰?,等我將屠邱大逆不道的罪行稟告了父皇再行處理。”
屠魚躍心里忽的就閃過一句話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