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惟真去見端木鳳慈,走時讓她不用跟去。
朝夕相處了十幾日,他讓她有話便對他明講,即使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無所遁形無私隱可言,他好像也要讓她親口對他說出來才算數(shù)。但他做事,卻不會事事與她明說,就算是在她背后幫了她費了心神,或許也就當(dāng)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了,她,只能靠猜的。
他不讓她跟去,是有話要私下對端木鳳慈說不愿外人礙手礙腳?還是讓她在這空閑里去見一見她的母親?
錢小修在屠府里逛著,總不好抓一個丫鬟單刀直入你家四夫人住在哪個院落。屠家的夫人們從皇城搬來西北,住的院子名稱應(yīng)該都是改了的。
比方,她現(xiàn)在就見到五姨娘拿著毛筆,修身養(yǎng)性的在練字。錢小修抬頭看園子拱門上掛著的牌子,在皇城時八位夫人住的院落都以花名來命名,寓意百花齊放,現(xiàn)在——
弓園,公園,真是哭笑不得的名字。她往下一個院落走去,一路見到的園名都是殺氣騰騰,弩園、刀園、劍園。
再尚武也不用如此昭告天下一般,搞的就像是兵器庫一樣,里面住的可是嬌滴滴的美人,太不搭了,不搭。
來到第五個園子……
大冷的天,就算堅韌如草也是枯黃死去,抵擋不過時令變遷終究是難逃宿命,只有寒梅,撲鼻的幽香,引誘著她進去。
如夢如幻,記憶里的櫻園也是種了梅樹的,還不止一株,曾幾何時她嫌那些梅樹占地方,還想過讓人來砍了。是奶娘告訴她,那是屠邱最喜歡的花,柳月娘盼不到丈夫,才會選擇用那樣的方式睹物思人。
對著主屋,放有一張美人榻,是她找奶娘幫她專門去訂做的,她怕冷,嫌冬天待在房里陰寒。想著能曬著太陽懶散的躺著,那會是多舒服的事,就算讓她坐龍椅,她都不換的……
錢小修隱身在交錯的梅樹間,思緒有些翻騰,看著柳月娘躺在美人榻上做著針線活。
不變的院落名字,不變的梅樹不變的美人榻,或許連屋子里的布置也沒變。她能暫時假裝一會,自己從未離開過么。
上前吧,裝作是迷了路,上前搭話,她心里想著,腳卻像是也生了根沒有動。
站了許久,直到奶娘出屋來攙著柳月娘進了屋里。
錢小修嘆了口氣,終還是生不出膽子上前相認(rèn),只能先離開。
“錢姑娘。”秦凡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是來找屠逐日的。剛才見到錢小修,卻是男裝打扮,還以為是自己認(rèn)錯,才想喚住人確認(rèn),卻見她進了櫻園,他知道這是四夫人的住處,不敢冒犯,就等在園子外頭。
錢小修見是秦凡,鎮(zhèn)定自若的笑道,“小哥是在叫我?”
他提醒著道,“你不認(rèn)得我了么,我是秦凡,那日你和你哥哥迷路,是我把你們領(lǐng)出林子的?!?p> 錢小修笑道,“我是家中獨子,哪來的哥哥。而且你剛才是叫——姑娘?我雖然身材矮小,但還不至于被認(rèn)錯是女兒身吧?!?p> “我怎么可能認(rèn)錯人呢。”她樣貌是普通,不太容易記住,但是那道疤痕……明明就是錢姑娘啊。
錢小修指著自己道,“我可是戶部尚書端木大人的小廝,跟在他身邊服侍的,我是男是女,騙得了人么?”
小廝?秦凡知道朝廷派了戶部尚書押送糧草,目前正住在屠府,她是小廝?女子不能隨軍,那位尚書大人該不會知法犯法才對。
他有點動搖了。
錢小修又道,“我家里沒有哥哥,只有一位孿生妹妹,所以小哥你一定是認(rèn)錯人了?!?p> “妹妹?”秦凡比劃著疤痕的位置,追問道,“是不是這里也有一道傷疤,和你的一樣的?”
錢小修裝作吃驚,“你怎么知道的。我妹妹小時候臉上受了傷,村里的人說她貌丑,我一氣之下,就在同樣的位置也劃了一道傷?!?p> 她說的頗為英雄豪氣,完全就是個愛護妹妹的好哥哥形象,把那秦凡唬得當(dāng)真了。
“難道我見到的是你妹妹?”秦凡歪頭想著,好像覺得也不是不無可能。
“她和我一樣在戶部尚書府里當(dāng)差?!奔热皇钦J(rèn)得她,也該是認(rèn)得端木惟真,要編故事就編個合情合理的,待會回去還要找端木惟真套好話。“就是愛胡鬧了些,因為樣貌一樣,就常冒用我姓名,有時候闖了禍,還得我給她收拾爛攤子?!?p> 冒用姓名么。秦凡問道,“小兄弟叫什么?”
錢小修笑道,“我姓錢,名小修?!?p> “那就沒錯了,我見到的是你妹妹?!边€真是冒用了姓名呢,雖然他聽聞端木大人就是雙生子,但還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雙生子不少,一下子就讓他撞上了兩對。
他與錢小修并肩走,發(fā)現(xiàn)她生的矮小,還不及他肩膀,真是一模一樣,不但臉像,連身高都差不多。
錢小修嚴(yán)厲的道,“我妹妹沒失禮吧,她常愛惡作劇,有時候吃了東西明明身上帶了銀子還偏偏不給,非要老板追著跑了九條街,才把銀子拿出來。她應(yīng)該沒得罪小哥吧,若是有你盡管說,我回去一定會好好教訓(xùn)她?!?p> 秦凡搖手道,“不,她沒得罪我。”他那日見錢小修倒是覺得她挺正常的,原來她常做那樣不正常的事情么,還真是人不可貌相?!拔曳讲乓娔氵M了櫻園?!?p> “我今日剛來屠府,想著熟悉環(huán)境,以后也方便去膳堂給主子端早膳晚膳。然后一路走來見到各位夫人的院落都是以兵器命名,又見那櫻園,名字與眾不同,以為是花園就進去了?!?p> “你進去挺久的?!币话悴皇侵滥遣皇腔▓@以后就會出來了么。
“我進去才發(fā)現(xiàn)弄錯了,但有位夫人正在里面做針線活,這年頭下人不好當(dāng)。要是被人知道我亂闖,告到尚書大人那,我怕少不得打,只好先躲著,等那夫人進屋了才出來?!卞X小修一把抓住秦凡胳膊,求道,“我是無心之失,絕沒做冒犯的事,小哥,我求你幫我保密,可別說出去。”
秦凡道,“那是四夫人的院落。聽說四夫人有個女兒,但八歲就死了。不久她便和將軍搬來樊城。有一晚,她夢到女兒哭訴說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就把園子的布置弄得和在皇城時的一模一樣?!?p> 這是人家的家事,真真假假的他也不知道,只是下人在閑聊的時候,他聽來的。
“夫人每年都會做一件衣裳,每天做一點,做到八月初八就做好了。”估計她進去就是看到四夫人在做衣裳來著。
錢小修愣了一下。
八月初八,那是屠魚躍的生辰。
從前量尺寸到剪裁縫制,屠魚躍的衣裳都是奶娘來做的?,F(xiàn)在換成了柳月娘,她是想要補償么。補償給屠魚躍,還是補償給錢小修?
“錢兄弟你沒事吧,你,眼睛有點紅?!?p> 錢小修揉揉眼睛,“沒事,只是連日奔波的,可能感染風(fēng)寒了吧?!彼丝跉猓嗌倨綇?fù)了心情?!靶「?,今日的事,你可別說。我家大人,脾氣不好,要是他知道了,我一定會被打死的?!?p> 那位尚書大人是那么暴躁的人么,據(jù)聞端木大人少年得志,他以為像那樣滿肚子詩書的人該是君子動口不動手。
錢小修一臉的凝重,好像把命交到他手上了,他一旦說出去,她就要被千刀萬剮一般?!坝浀每蓜e說?!?p> 她再三交代,才回了房。
她扮的是端木惟真的小廝,一個下人。本來應(yīng)該是和屠家其他家丁擠一塊睡的,但端木惟真說夜里需要人服侍,不能讓她住的太遠,屠逐日才另外撥了端木惟真隔壁一間廂房給她。
她鞋子也不脫,就躺上床去。
門推開了。
她對著墻壁,硬是不愿轉(zhuǎn)身。端木惟真比她早回房,等到陽光移了影,還以為她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露身份的和她母親相見甚歡,忘記了時辰。
過來是要提醒她,該盡小廝的義務(wù),給他端茶遞水了。
“表哥你有騙過自己親人么?”
他聽到她這般問,察覺她不對勁,心里猜想是不是和她隱瞞自己還活著的事情有關(guān)?!皼]有?!?p> 是啊,她怎么忘記了呢。
端木家對至親的人都是極好的,在朝中為了生存已經(jīng)要撒無數(shù)的謊了,若還是要以不真實去對著親人,那人生就真是沒有一處樂土了。
她像是思過一樣,看著墻壁發(fā)呆,腦子里想起秦凡的話,夫人每年都會做一件衣裳,每天做一點,做到八月初八……
以前柳月娘是數(shù)著和屠邱分開的日子過的,她以為屠邱陪著,多少能代替她女兒和她分離的哀痛,然后一天天過去,什么感情都會淡去的。
因為她附上屠魚躍的身,救下柳月娘,延長了母女間幾個月的緣分么。相處多了了解多了,記憶就會變得深刻。
要真是這樣,她真希望不要附在屠魚躍的身上,她好像騙了一個人十年的感情一樣,騙子……
“我騙過,很大的慌,大到我方才看到她還在心心念念想著我的時候覺得很汗顏?!?p> 錢小修聽著足音走近,側(cè)過腦袋見他坐到了床邊,她慢吞吞的起身,把他當(dāng)大熊玩具一般抱住。
端木惟真憋見她眼角濕了,“我不是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么?!?p> 都進了她的房坐上了她的床,才講這話不遲點么。
她只是想找到曉得她身份的人抱一抱,即使他極具美色,看久了會讓人垂涎。但她此刻沒風(fēng)花雪月的念頭,保證坐懷不亂不會吃他一口嫩豆腐。
“老天爺在耍我,給我安排了一條滿是荊棘的路,還把我鞋子搶了讓我光著腳走,走了滿腳的血,有苦卻誰也不能說?!?p> 就像她附上了屠魚躍的身,不能說。承命于天,明明是強迫中獎非她所愿,她也不能說。就連現(xiàn)在她還活著,就和柳月娘他們隔著幾道墻,她也不能說。
那還有什么是她能說的。
她總是痞里痞氣,罵她,嬉皮笑臉,諷她,還是嬉皮笑臉?,F(xiàn)在難得的露出女兒態(tài),端木惟真反倒有些無措。“既然覺得老天在戲耍你,那還去求神拜佛做什么?”
“我是人,哪里斗得過老天,只好見廟就求見佛就拜,我求他們放過我,換一個人來玩吧。我捐香油錢,大筆大筆的捐,不是說有錢使鬼推磨么,我捐了這么多他卻好像越玩我越上癮了?!?p> 老天爺是故意的吧,故意讓她知道柳月娘想著她的假女兒,念著她的假女兒,想了十年念了十年。
要是能把她忘了,她雖然心里可能會有些難過,但不至于又多加一重愧疚。她也不是沒騙過人,為什么就對屠家一家子心思這么復(fù)雜。
老天爺掌控人的生死,掌控離別,她的喜怒哀樂所有情緒也一定是被掌控了。
她覺得委屈。老天不公啊,她不算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那些**擄掠的,他不去懲奸除惡。為什么非要搞針對,一再要她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
“你平時看似精明,難道是裝的么,還是遇上自己的事就變傻了?!彼従彽恼f著,想罵她強硬起語氣吧,見她哭得滿面淚又覺得不忍心了。
“……”她現(xiàn)在需要一些難聽的話撞擊一下大腦,最好難聽到讓人生氣,也就容不下愧疚在體內(nèi)興風(fēng)作浪了。
“過去我不喜歡權(quán)利爭斗,進官場一事卻是自己選擇的。我若堅持有的是機會一走了之,但最后是我自己選擇留下來盡端木家的責(zé)任。你說你有口難言,真是老天不讓你說,還是只是你覺得自己不能說?!?p> 她的手抓住他后背的布料抓得死緊,“我不想連累他們?!?p> “這是你的想法,他們呢,你問過他們么,或許你娘寧可你連累她也不愿意十年來自以為與你死別,憂傷的過?!?p> “你不明白,這關(guān)系到他們性命?!?p> 端木惟真沒追問過她裝死的原因,她也就不主動提。她根本就不想記起那承命于天四個字有多重,重到把她壓成了駝背。
她守了秘密守了十年,憋成了便秘惡疾。
只是她磨練著忍功,忍到了現(xiàn)在。
端木惟真道,“那又如何呢,哪一日我的至親不論誰犯下彌天大罪,我都不希望他瞞著我。你以為血脈就是那么淺薄的東西么,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端木惟真皺眉,因為憋見錢小修把眼淚鼻涕往他衣衫上擦蹭?!斑€是你認(rèn)為姑父他們不值得信任,認(rèn)為他們沒有擔(dān)當(dāng)沒有能力?”
錢小修悶聲道,“我沒有這么想?!?p> “但你的做法就是讓我這么覺得的。左思右想那是用來對付外人的,面對至親該是簡單不過,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連這都想不通,那你就連那個為救兄長愿共死的女山賊都不如?!?p> 還真是字字鏗鏘有力,都撞進她腦子里了,她本就求個發(fā)泄,被他罵完倒是覺得沒那么悲涼了。
她傻瓜似的笑了一聲,埋頭往他肩上磨蹭。反正衣服臟了,讓她這可憐的人把剩下的眼淚鼻涕也抹了吧。
端木惟真僵著身子,忍耐著,聽見她小聲道,“我一直覺得我比你大,該是我比你成熟的?!?p> “你比我小五歲,你是哭壞腦子了么?!?p> 她沒傻,她確實比他大,若是沒來到東野,把這幾年都加算起來,也足夠和他娘稱姐道妹的了,他稱她一聲阿姨都不為過。
她湊上鼻子吸了兩下,頗有老牛吃嫩草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味道。
“你在干什么?!眲倓傔€哭的稀里嘩啦,也就不過正經(jīng)了那么一會,要是數(shù)數(shù)連十都沒數(shù)到,又要故態(tài)復(fù)萌了么。
她雖然也養(yǎng)成了現(xiàn)代人天天沐浴的衛(wèi)生好習(xí)慣,卻感覺沒他來的香噴噴?!氨砀缟砩舷銡忖?。”
端木惟真張開五指,啪的一聲拍到她臉上,把她腦袋推離幾分。“你真是變得比打雷還快,要不是見了你剛才半死不活的樣子,我會當(dāng)真認(rèn)為你是裝的?!边@樣調(diào)情的話她也能當(dāng)著他面說出來。
她的骨架小,眼睛鼻子也小,他的掌,蓋在她臉上,完完全全就遮住了五官,只留這幾年好逸惡勞養(yǎng)出的肥肉從指縫間凸出來些。
端木惟真聽見她道,“若是我心臟脆弱些,那樣的大起大落估計已經(jīng)把我逼瘋。但我不能常常發(fā)泄,也不能一直就憋著,只好像是倒垃圾一般,把負(fù)面情緒集滿一袋再扔去垃圾場全部倒光。然后,恢復(fù)正常?!?p> 他聽不明白垃圾場是什么,只覺得她該是一直有煩惱苦楚在困擾,只是隱藏的好才沒教人察覺。
“你不想問我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么?”
端木惟真放下手來,果然又見她臉上出現(xiàn)擔(dān)憂。
“你想說么?”他輕聲問。
她想說么,她心里也問。
她不知道,只是覺得對著端木惟真似乎越來越自然越來越自在,自在到偶爾會不經(jīng)思考,冒出幾句她那時代的語言,他要她對著他不要拐彎抹角,有話就說,她好像還真是由凡事三思漸漸變成了破口而出了。
“哪一日我要是不經(jīng)思量,對表哥說了粗話怎么辦?”
“你是要故意扭曲我的話么。”他是要她不慢慢習(xí)慣不對他藏心事,可沒讓她口無遮攔,姑娘家舉止粗鄙,他底線為她一退再退也算是勉強的接受了,在糾正她的同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她有可能一生都改不掉陋習(xí)。但她要是粗話連天……他是絕對不允的。端木惟真道,“你若是敢說粗話,我就把你嘴巴用針線給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