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澈的眉頭也跟著越皺越深,尹素問說得沒錯,這氣味一定是傷口腐壞造成的,但是那幾處要害的傷口明明都已經(jīng)被處理過了。對于自己的醫(yī)術(shù)他還是頗有信心的,那些處理完的傷口即使愈合緩慢也絕不會惡化到如此地步,除非,這個傷口原本就在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的地方。
“阿彌陀佛,貧僧得罪了!”
借著火堆的光和暖,心澈靠得更近些,出手輕柔卻迅速。果然,一個森然的傷口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那傷口應(yīng)該是被銳利粗壯的樹木枝干穿破的,外圍有層層滲出的污血,已經(jīng)腐敗的部分血肉混雜著一些同樣腐敗的泥土污垢將大半個后背浸染,散發(fā)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
“尹施主,腐壞的傷口在你的后心處,我看不出這傷口有多深,但恐怕得徹底清除腐肉再上藥了?!?p> “好?!?p> 她是相信他的,她知道這個男人必定不會有任何狹猝的壞心思。這信任來得有些莫名,如同多年后她回憶的那般:“我很少出門,也不曾記得云居寺里曾有怎樣的沙彌,但那個聲音冷淡的僧人卻從來都讓我懷疑不起來。他的身上有好聞的水檀香味,他的聲音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哪怕是連樣貌都未曾看清時,我都未曾懷疑過他,如是他說,那是信仰的力量?!?p> 拔刀想要將傷口周遭的衣物先割開,因擔心傷到她,心澈的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艱難。粘連的傷口并不好清理,不一會功夫,朝向火堆的一面臉頰上就已經(jīng)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他頻繁更換了幾次位置,都未能準確地將最嚴重的傷口部位清理干凈。
尹素問稍一猶豫終究還是自己動手,既方便他處理又避免二人尷尬。
她面向墻壁、背對著光,將長發(fā)輕輕挽起,帶傷的后背在微微顫栗。
火堆里有木柴劇烈燃燒的聲音。
“會有些疼。”
下刀的瞬間心澈眼中波瀾不驚,內(nèi)心亦沒有任何異樣。對于他來說,佳人紅顏與這世間普通的萬事萬物無甚區(qū)別。
他是云居寺年輕僧人中最早得道的那一個,他是老方丈口中唯一的轉(zhuǎn)世靈童,哪怕紅顏如斯,在他看來與自己之前所救的那些受傷的白兔、小鹿都應(yīng)該是一樣的。
他本是冷靜的,卻在看清傷口之時仍有些吃驚。傷口甚深,尹素問居然這么久都沒吭過一聲,更可怕的是一個如此年輕如此孱弱的女子身上竟然會有那么多猙獰的鞭痕,深淺不一,還好看來并無新傷。
他忽然有些疑惑,這樣的傷不會痛嗎?面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些什么,世人皆苦,就是如此嗎?
“紅塵無常,多被辜負。不忘初心,終有善報。”
“好。”
尹素問無奈地笑笑,算是苦中作樂。心澈,這個好心的和尚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后背上那些經(jīng)年的舊傷痕了吧。她猜想,他這樣不愛說話的人肯定也不會知道要如何安慰一個受傷的陌生姑娘,能有這樣一句話已是難得了。
他說,多被辜負卻仍要不忘初心,她只說好。
火光舔舐過鋒利的刀尖,沒有了衣服的阻撓,一句話的間隙,心澈已迅速將傷口外側(cè)大半的腐肉除去,他的刀速度很快,刀刃穩(wěn)且準。腐肉除去傷口被重新撕開,尹素問才終于痛得悶哼出聲,背上有冷汗?jié)B出但脊骨卻倔強地盡力挺直。
“很快就好!”
左手覆上尹素問的肩膀,感受到她每一次微弱的顫抖透過掌心清晰地傳遞到自己的身上,心澈的心緒和緊握著刀柄的手也仿佛驀然跟著顫抖起來。她本不愿再受這樣的苦,是自己強行要留她活著,她一定是極疼的,卻硬撐著不說。
小小的鐵鍋被燒得通紅,墨綠的藥汁在其內(nèi)恣意地翻滾著。
傷可見骨,幸虧心澈自幼精通歧黃之術(shù),好在有驚無險。蘸了藥汁將尹素問身上每一處大大小小的傷口都細細地擦拭過一遍,又重新燒了熱水將傷口周圍蹭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凈。他從不曾與誰如此親密,略有尷尬也只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在行醫(yī)救人。
她的發(fā)如墨云般散落在他手中,他的身上有青草的氣息,混著水檀香的味道鋪灑在小小的山洞里。水是暖的,他的手掌有持續(xù)的溫度,只是她的心中卻再沒有火焰,于是冷不防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并不疼,她卻驀地哭了起來,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似乎不忍看著那瘦弱啜泣的肩膀如此孤立無援,心澈將要離開的手掌稍一猶豫又重新放回她的手腕處,隔著溫熱的絹布,輕輕地拍打著。
“不怕,沒事了,沒事了”
他說得輕柔,亦像是在哄一個哭鬧的孩子。
尹素問明明是看不見的,卻又像是什么都看見了。
心澈撿了內(nèi)衫上最干凈的布條撕下做成簡易綁帶,自她的腋下穿過,反復幾匝將傷口包裹妥貼。他的手輕柔有力呼吸踏實溫暖,近在咫尺?;鸸庥痴盏膸r壁上人影交疊,仿佛有人正相擁而眠。
?。e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待一切都處理完畢,心澈才終于暗暗舒了一口氣,這句安慰的話是說給尹素問聽的卻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拭去手心細薄的汗,他才有些懊惱地發(fā)現(xiàn),這人間俗世他似乎已沾染太多而驚擾了心緒。這樣不好,真是罪過罪過!
?。⒍纯陲L大,就在這里坐吧"
感覺到心澈又要離開,尹素問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
且不論他每一次出手相救的恩情,就只沖著這份細心照顧,尹素問都不忍讓他再吃更多苦。這么多天,他總是坐在離自己最遠的洞口處,既是為了避免讓她尷尬,又是為了能在這漆黑陰冷的地方為她遮擋風雪,讓她安心。
她都知道,所以不忍心;她都知道,所以不愿再欠他更多人情。倘若這世間所有的安寧和關(guān)懷都注定不是你的,那么,借來的幸??偸且€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