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這就要離去嗎?小小心意還望不要推辭。”
一枚三寸身高的金色佛像立于尹素問掌心,憨態(tài)可掬的彌勒佛造型通體以純金打造。且不論黃金的材質(zhì),只看雕工栩栩如生,便知價值不菲。
她心中感激心澈專程前來為母祝禱,加之前次自己匆忙離去,救命之恩還未還抱,見他又要走便急于想要有所表示。但自己隨身只帶了幾兩細碎銀子,再無其他珍貴之物,情急之下只得把這純金的佛像拿了出來。張少卿近日所贈之寶不少,全都被尹素問退了回去,只保留了這一尊小小的佛像隨身攜帶。
她雙手將佛像托起,一臉虔誠地望著心澈,仿佛這并不是饋贈而是一次祭獻。佛像折射的金光與心澈白衣的光芒交相輝映,讓尹素問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樣圣潔的寶物本就應該是屬于心澈這樣的人的。
“佛門中人,不收黃白之物,施主好意貧僧心領了?!?p> 所贈之物被輕輕推回,尹素問心中竟有一絲失落。
“佛門中人也要吃飯生活,更何況也常有僧人道士前來化緣隨喜。”
“佛道所修之路甚廣,各人有各人的方式造化。他人如何貧僧自不會過問,但云居寺的僧人自是不同的?!?p> 他很耐心地向著這個時而成熟時而天真的姑娘解釋著自己的佛與道,見她似有所悟便要行禮告辭,卻又在轉(zhuǎn)身之時被人牽住了衣角。
“心澈師父乃得道高人,不知可否幫素問解開一樁心事?”
“不知施主何事掛懷?”
?。⑷斯聠位钣谑郎?,生死自有天命,只不知是否真有冥界來生?若有,素問最想知道的便是家母在另一處是否安好?"
她想念母親,眼圈紅的更厲害了些,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
“阿彌陀佛。六道輪回,皆有定法,有旛燈放生之功德,終能拔彼精神令得度苦。尹施主與令堂皆為良善之人,于內(nèi)有母慈子孝之德,于外有供奉香火之善,尹老夫人斷不會在冥界受苦,必定是登往西天極樂的。有無空相互為顛倒,隨心而生,若是施主心之所愿,前世來生便一定是有的?!?p> 他說的,尹素問一定是相信的,終于可以安心,可臉上卻又多了一抹失落的神色。
“西天極樂,那定是極遠的地方,母親她還會記得我嗎?”
“若是緣分深厚,三生三世也會記得的?!?p> 心澈遙遙地望著天空,言語間甚是肯定。這不是安慰誰的一句空話,許多年來,他也一直如此堅信。佛講緣法,念念不忘,定有始終,于人于佛皆是如此。
“此珠乃是方才祝禱安魂之時所用,即使不能助施主與老夫人再續(xù)今生母女緣分,但它曾得過師祖加持,頗得靈魂之力,想來多少能慰施主思母之情?!?p> 心澈出生之時便被遺棄于廟門之外,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母親”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太過遙遠、不切實際的詞匯。他也曾經(jīng)渴望過、期盼過,后來,這些渴望和期盼都隨著周而復始的失望和無望而煙消云散。他以為自己早已如同那十八金剛羅漢一般刀槍不入,卻在尹素問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那些自己以為早已消散的都不過是被經(jīng)年累月的修為和克制掩蓋了起來罷了。
她的臉上終于有了寬慰的笑容,這串珠入手的瞬間果真有難得的熟悉之感傳來,她有滿心的歡喜和感動卻又一時語塞,望向心澈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感激——自從相遇似乎總是欠他太多。
“多謝,多謝!”
她喃喃著,像是在感謝那手串,又像是在感謝心澈。
“施主不必言謝,貧僧只是隨緣而來,恰好為老夫人和尹施主還一個心愿罷了?!?p> 去了慣常波瀾不驚的平靜,心澈的臉上多了幾分溫柔笑意。他只比尹素問虛長幾歲,卻總覺得對方像個可愛的孩子,莫名的親切,連著笑容都多了一些,只是他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
“師父,我······”
“施主還有何事不解?”
“我下月就要成婚了!”
尹素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脫口而出就將這個重要的決定告訴了心澈,尤其是在她并不想將這件事公布于眾的情況下?;蛟S是想要一份祝福,或許只是想得到一句肯定的贊同,好讓自己的心最后一次確認:這個決定,她做了便不會后悔。
她的臉微紅,手中一遍遍摩挲著溫潤的串珠,始終低著頭沒有看向心澈,本該是一個喜訊,怎么和他說出來倒像是變成了一個沖動的錯誤。
“下月初一,張府會設宴,師父若有時間還望能前來觀禮,讓素問有機會能一盡地主之誼?!?p> 尹素問不知自己此問會不會過于唐突,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參加自己的婚宴。悄悄望向心澈,見他似乎神色一動又轉(zhuǎn)瞬平靜,末了才又悄聲補了一句“還會有盛大的焰火表演?!?p> 記得月前的山洞之中曾與他提起過那花千樹的美景,盛大的焰火,尹素問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與他分享。
定下與張少卿的婚約是自己一人所為,本是心心念念的盼望,到頭來更像是一次義氣之舉,尹老爺必定不會同意參加而娘親又已不再,這場本該盛大轟烈的婚宴之上,除了南珠,尹素問自覺竟沒有一個知心的親人可以參與。見到心澈的一霎,難得的親切與溫暖,無聲無息之中,竟真的讓她將這個好心的僧人當做了一個可以親近的人。她如此迫切地希望心澈能來自己的婚宴,希望對方知道她過得還好。
“阿彌陀佛,恭喜施主好事將近。貧僧常年身居山寺之中,只懂修行而不懂民間禮數(shù),婚喪嫁娶之請向來由寺中師弟主持。此番回寺,心澈定會告知師弟,為尹施主之喜早作準備?!?p> 心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甚至連這句聽來有禮有節(jié)實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推辭聲都不起波瀾。
尹素問的心漸漸涼了下去,萍水相逢,所以終究是不愿多有牽扯吧。
“既然如此,那素問也不便強求。山寺甚遠,師父一路小心?!?p> 心澈不語,只微微點頭,與尹素問擦肩而過的瞬間注意到她有些委屈的眼神,纖長的睫毛在臉頰投下兩片淺淺的暗影,他心中忽然就升起絲絲內(nèi)疚。她的盛情邀請定是因為對自己的信任與感激,他本該順其自然結(jié)一段善緣的,卻連自己都不曉得為何會在聽聞婚訊的一瞬間就果斷拒絕。想來想去,恐怕也只是覺得張府公子并非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吧,眼見孽緣宿命的糾纏,能避則避。
“望今日之所得,皆為你所愿而非你所不忍棄者,阿彌陀佛?!?p> 他一次次告訴自己紅塵之事不沾染、不干涉,卻終究還是說了這樣的話,是安慰,是勸誡或許亦只是祝愿。
聞言的尹素問背對著他,腳步卻停了下來。他曾說過,心之所愿才得善果,自己的心究竟如何,她竟不能再那么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