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須男子不等殷浩回答,搶先一步冷笑道:“殷大師國之名士,視官爵為棺材,視金錢為糞土,似這等山中高士,是看不起我們這些為官的。”
殷浩知道他是誰,也不生氣,只是捋著短須微笑著答道:“浩薄有虛名,蒙朝野高望,但于治國,胸中卻實無一策。王司徒也好,庾國舅也好,都是國朝重臣,幾次安邦定亂,都要靠這樣的人才才行。浩不過是山野草莽,哪里堪大用呢?呵呵呵?!?p> 長須男子一聽這話,勃然變色,當場就要發(fā)作。
殷浩其實說的一點毛病也沒有。
自打東晉立國以來便遭逢過兩次大的叛亂,一次是王導的族兄王敦之亂,一次是庾亮逼反的蘇峻之亂。湊巧的是,這兩次叛亂里,陶侃都站對了。而且十年前的蘇峻之亂里,陶侃更是被奉為平叛的盟主,就連庾亮也只有被訓斥的份。
現(xiàn)在說這話,擺明了就是譏諷你們庾王兩家把持著權力,卻都是些無能之輩只會禍亂朝綱。
當然,殷浩的話里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當年庾亮逼反蘇峻叛亂之后,曾經(jīng)寄信給當時的江州刺史溫嶠,說他擔憂陶侃更甚于蘇峻。這句話深深刺痛了陶侃的忠忱之心。
不過殷浩斜眼望去,陶旭聽了他的話也沒什么反應,也不知道他聽出了其中的潛臺詞沒有。
王導早就看出不對勁,連忙大笑幾聲打了個哈哈道:“淵源(殷浩)實在是謙虛了。老夫也不是什么國之棟梁。這幾十年還是靠著眾卿幫襯,老夫也是慚愧的緊啊?!?p> “王司徒客氣了!無論是王敦還是蘇峻,哪一次不是司徒大人從中周旋?若非司徒大人,國朝又豈能在江左延續(xù)社稷?司徒大人屬實是第一功臣?。 币蠛拼笈耐鯇У鸟R屁,倒也不是為了純粹的討好他,更多的還是要惡心他身邊的那個人。
王導也的確有被馬屁的資格。他本人雖然沒有什么功勞,但無論是王敦和蘇峻,這些反賊們都得對他客客氣氣的。要不是王導從中和稀泥,說不定這些亂子造成的破壞只會更大。
一旁的長須男子的養(yǎng)氣功夫也不是白練的,他見王導又開始和稀泥,知道今天討不了好去,便索性不爭這口舌之辯了。
“對了,淵源和仁祖要見老夫,是有什么事嗎?”王導一捋長須,把話題岔開,又成功的人和了一把稀泥。
“其實并非浩有什么大事,倒是仁祖,他有要事稟報,浩見他無法入內(nèi),這才假名傳報的?!币蠛莆⑽⒁恍ΓS即把話題拋給了謝尚。
謝尚早就有所準備,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札遞給王導,“據(jù)駐扎在淮陰的瑯琊太守桓溫奏報,羯胡境內(nèi)最近大舉征召兵丁,還劃定區(qū)域訓練水軍,似有進攻江東之意!”
此言一出,包括皇帝在內(nèi),眾人臉色均是一變。
王導不慌不忙,看過了整封信札后才緩緩答道:“胡主石虎暴虐,已非一日。今春進攻遼東又是大敗而還,哪有什么余力再來攻我!”
長須男子也不大相信,他問王導要過信札來一看,也是緊鎖眉頭。
“季堅(庾冰)你怎么看?”王導捋著白須問道。
陶旭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眼前的長須男子是當今皇帝的三舅庾冰。
庾冰嘆了口氣道:“吾兄現(xiàn)在武昌,羯胡意欲南下,遠水救不了近渴。只有請京口郗公北上馳援了?!?p> “郗公軍駐扎京口是為了防止羯胡海軍順江而上偷襲建康的,怎可輕動?”謝尚一口回絕,一面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倒是淵猷(王允之)現(xiàn)屯于湖。不如調淵猷之兵北上合肥,以為聲援。倘胡兵南下,可就近決戰(zhàn),倘胡兵無異動,再調回駐地,這樣也不至于浪費糧草?!?p> 謝尚圖窮匕見,如果庾冰還被蒙在鼓里,但陶旭已經(jīng)是洞若觀火了。
謝尚他派謝弈去桓溫那里,肯定就是去串通口供,防止穿幫的。為了一個謊言,又要編造另一個謊言去圓,也是真夠累的。
王導果然被他說動了。任何加強王允之職權和部屬的建議在他看來都是好建議。庾冰雖然想反對,但桓溫的“奏表”就在眼前,他也沒有理由反對這有限的調動。
王導當即表示同意,“你立刻去擬寫一份密令發(fā)到于湖,讓淵猷(王允之)移駐合肥,就近監(jiān)視淮北動向。就讓子初跑一趟吧。”
“諾!”謝尚答應的很痛快。
陶旭算是徹底服了。
王導的每一步反應全部都在殷浩和謝尚的計劃之中,也不知道王導出于什么樣的動機會讓自己去送這份公文,這種公文讓一個信差送一趟不就得了嗎?
王導似乎看出陶旭的疑惑,開口解釋道:“軍事調動本就兵不厭詐出人意料。倘若朝廷公開行文傳報,事將不秘。這種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羯胡在江東坐探極多,此事一旦經(jīng)公文傳遞,不出一月必入石虎耳中。那軍事調動就毫無機密可言了。”
“此地只有六人在場,淵源是江東名士,必不為羯人坐探,老夫是放心的,其余都是朝廷重臣,所以只能煩勞子初一趟?!?p> 聽了王導的解釋,陶旭第三次撥云見日,他佩服的五體投地。要不是長期在王導身邊,謝尚也不可能把老頭子拿捏的這么死。謝尚這個人在陶旭心里的地位又陡然提升了一截。
庾冰坐在一旁全程一聲不吭,不置可否,直到王導布置完才開口道:“司徒大人明鑒,雖然淵猷兄向北移防,但畢竟兵微將寡。吾二兄方回江州,不如讓吾二兄也移防廬江,以備不測如何?”
王導心頭大怒,但臉上只是眉頭一挑,打了個哈哈道:“老夫昨天才見過叔預(庾懌),怎么他這么快就到江州了嗎?”
庾冰知道他不肯,索性不搭理王導了,轉頭問起皇帝來,“陛下,王豫州之兵不滿萬人,臣聞羯胡動輒十數(shù)萬殘暴之師,恐豫州難以抵擋。郗公又鎮(zhèn)守京口未可輕動,臣請奏陛下,以江州之兵進駐廬江以成犄角之勢?!?p> “這個……”
皇帝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平時這種大事他別說做主,就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今天聽眾人夾槍夾棒的斗嘴,都聽入神了,猛的問到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