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
剛下完雪,宮道上一片蒼茫,原本黃色的瓦礫上也被覆上厚厚的積雪。
有小太監(jiān)拿著大掃帚掃雪,宮女在宮道兩側的石墩上掛上大紅燈籠,那抹喜慶的紅又為這片蒼茫增添了幾分微弱的希望。
天色依舊是陰沉的,跟進宮那日幾乎沒什么不同。
傅楨凝視著宮道上那些紅色燈籠良久,出聲問道。
“川連,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將軍話,今日是除夕。”
川連回道。
已經是除夕了嗎?
傅楨點了點頭,收回目光又朝前走去。
她傷著腿,走起路來不得不一瘸一拐的,宮道上又有著積雪,所以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慢。
川連在后面看著她有些搖晃的身體,想要上前去扶,卻還是忍下了。
“川連,你可知道當今的司禮監(jiān)掌印是何人?”
“回將軍話,是東廠的劉督公。”
劉督公?那就是劉常德沒錯了。
看來她當日在宮門口沒有聽錯。
當真是世事難料,沒想到幾年不曾歸京,燕都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記得自己離開那時,司禮監(jiān)掌印還是西廠主事仇盛年,而他那小徒弟任四品秉筆太監(jiān),整個朝堂中幾乎是西廠一家獨大,現(xiàn)在倒是反過來了。
“將軍有所不知,劉督公是前段時間才領了掌印一職的……之前一直都是沈公公在任,只不過沈公公之前得罪了西宮的那位,被皇上打了板子,罰去了冷宮當差……”
川連知道前面的這位傅將軍常年不在京中,是故一直耐心地解釋著。
沈公公?哪位沈公公?
難不成這皇宮里除了劉常德和仇盛年這兩位東西廠主事,還有哪位數(shù)得上名的內宦?
傅楨抿起唇角,想了好久都沒有想起來這么一號人物。
就在這時,前面迎面走來一位身著雪青色流仙裙的少女,身后跟著四個容貌姣好的宮女。
少女明眸善目,頭上簪著兩支梅花流云簪,手里抱著一只暗金色的湯婆子。
看到傅楨后,少女精致漂亮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淡若初雪的笑容,月牙兒一眼的眼睛彎了起來,眼底一片澄澈。
“將軍萬安?!?p> 她抬手讓身后的宮女等在原地,獨自走上前,站到離傅楨不到半步處停下。
“小的見過四殿下,殿下萬安!”
川連在一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傅楨看了川連一眼,然后斂眉抱拳,對著面前的少女行了一個軍禮。
“傅楨見過四殿下,殿下萬安?!?p> 有樣學樣,倒是個機靈的,這次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竟是被人算計得如此之慘。
“傅將軍不必多禮,小川連也起來吧?!?p> “謝殿下?!?p> 蕭澤蘭淡淡揮手,目光落在傅楨身上,溫和得沒有半點攻擊性。
“本殿前兩日聽說傅將軍在宮中,便去太醫(yī)院走了一趟,只是當時將軍重傷未愈,本殿未敢擾了將軍,只留了一套衣物……將軍穿著還合身?”
“有勞殿下掛念,衣服很合適。”
傅楨花了老半天才從久遠的記憶里扒拉出了有關這位四殿下的信息。
蕭澤蘭,小字鳳尾(yi上聲),當今燕帝最為寵愛的幺妹,也是西宮那位的心頭寶。
她記得,自己小的時候,還欺負過這位自小便千恩萬寵的小殿下。
蕭澤蘭看到她微微發(fā)顫的尾指,知道她這是想起來了,唇角的笑容不由又揚起了幾分。
她偏頭看了看一邊有些敗落的朱漆宮墻,好整以暇地笑道。
“將軍不必如此客氣。話說起來……將軍也是前來探望沈督公的嗎?”
聞言,傅楨這才反應過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了冷宮附近了。
旁邊就是冷宮的院墻,上面的朱漆已經脫落,露出了里面灰青色的墻體,一片落敗之景。
傅楨不急著回答,微冷的目光落在少女燦爛得過分的笑顏上,眸底一片平靜。
“話說起來,將軍與沈督公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自是有所記掛……本殿今日也是閑來無事才想著過來看看,給督公送些吃食,不過既然將軍在,本殿便不做那個多事人了。”
這話怎么聽怎么別扭,但傅楨又說不上哪里奇怪。
她只是微不可查地皺起了眉頭,一邊的川連卻是駭?shù)囊簧砝浜埂?p> 四殿下這是想要做什么??!
蕭澤蘭倒是沒有半分不適,面帶笑容地將手里的湯婆子遞到傅楨手里,又抬手示意那個拎著竹籃的宮女過來。
川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兢兢戰(zhàn)戰(zhàn)地接過沉甸甸的竹籃,又站回了傅楨身后。
之后,蕭澤蘭便帶著那幾個宮女離開了。
等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川連才捧著手里的燙手山芋,哭喪著一張臉看著面前的女子。
“將軍……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帶路。”
傅楨低頭看了一眼手里溫暖的湯婆子,平靜地說道。
“???什么……”
“去冷宮,帶路。”
“是,是!”
被那冰冷的聲音激得渾身一顫,川連忙應聲,雙手拎著竹籃走在了前面。
可能是站的久了,傅楨抬腿走了兩步,右腿鉆心一樣的疼,她停下腳步緩了好一會兒才忍過了那一陣劇痛,又慢慢跟了上去。
“將軍小心腳下……”
冷宮這一段路并不好走,到處都是坑坑洼洼,又因為積雪的緣故,一不小心就會踩空,崴腳什么的時常會發(fā)生。
川連小心翼翼地探路,還不忘照顧身后的傅楨,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生怕她再有個什么好歹。
不過幸運的事,傅楨雖然走得慢,但還算穩(wěn)當,并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摔倒。
還沒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砼岁囮嚳藓奥?,斷斷續(xù)續(xù)的,聽著就滲人。
現(xiàn)在站在門口,那聲音便更清晰了,女人的哭聲,罵聲,尖利又哀戚。
“此乃皇宮禁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p> 守在冷宮前的侍衛(wèi)將兩人攔下了。
見此,川連臉上端著討好的笑容走上前,一邊哥倆好似的搭上左邊那個侍衛(wèi)的肩膀,一邊偷偷摸摸地從袖子里摸出一錠銀子塞給他,之后又從手臂上挎著的籃子里拿出一小壺酒。
“這大冷天的兩位兄弟也不容易,喝點酒暖暖身子……我家主子有點事想要找里面那位談,還請兄弟行個方便?!?p> 聽到他這么說,那兩個侍衛(wèi)不約而同露出了然的笑容。
“既然是找那位的,就用不著這么麻煩了……二位請吧。”
那個侍衛(wèi)笑著將銀子和酒還給川連,然后打開了冷宮的大門。
傅楨抬步走了進去,進門的時候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川連在一旁扶住。
身后的大門又關上了,兩個侍衛(wèi)的聲音卻清晰的傳了進來。
“今天這是第三波了吧?那位還真是……都落到了這步田地了,還被這么多主兒‘惦記’著,也不知道該同情他還是該羨慕他!”
“呸!一條被廢了的閹狗有什么好羨慕的?早點被弄死才好呢,省得給老子添晦氣……話說剛才那位可是臉生啊,居然還他娘的是個瘸的!京城什么時候多了這么一號人物?”
“切!誰知道呢!”
“……”
冷宮說是宮,其實只不過是一座荒蕪的院子罷了。
從正門走進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院子正中央那棵巨大的柳樹,光禿禿的枝頭落滿了雪,荒敗得跟這冷宮一樣。
兩側和前面都是廂房,里面住著那些失了寵或者犯了錯的妃子,既有當今皇帝的,也有先皇的。
她們大多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后半輩子卻只能在這座不見天日的小院里度過了。
很多人受不了這種孤獨,瘋的瘋自殺的自殺,少有的清醒的幾位,卻也整個枯坐在窗前望著大門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在等誰。
而除了這些妃子,也有一些惹了圣怒的內侍太監(jiān)會被扔到這里自生自滅,好聽點就叫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