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仲耕初步預(yù)算,前期成本第一次投入大概需要一千余貫,后期肯定還得追加,至于成本的回收……可能會比較長,預(yù)估應(yīng)該需要半年,不過挨過起初的困難期后,純盈利就會比較豐厚,陳叔可以考慮一下…”,“當(dāng)然,這只是其中一環(huán),仲耕以為書鋪的經(jīng)營路子有些老了、需要改改,以書鋪現(xiàn)在自產(chǎn)自銷能力……”
“這個、仲耕……”
老者抬起頭看他,長著粗繭的手磨砂著手冊書頁,想了想才說:“你嫂嫂可是囑咐我要好生關(guān)照你的學(xué)業(yè),你看我這幾天忙得,也沒個閑空,今兒想起來、倒是有個想法……”
“哦?”書生愣了一下,隨即就笑著端起了茶盞,“不知陳叔有何想法,小侄洗耳恭聽。”說著抿了口茶,看來得另想路子了,難不成真要倒賣香水造玻璃?那可就違背自己初衷了……
老者擱下賬本道,“仲耕有所不知,我與那太學(xué)學(xué)錄常澍有過數(shù)面之緣,雖說談不上交情,但也算是點頭之交,今兒想來、仲耕在書鋪躬讀不是良策,不如我給捐個太學(xué)旁聽的生額,雖然不能應(yīng)試進舍,但總歸比在書鋪要有學(xué)識氛圍,仲耕以為如何?”
“如果是這個,倒是不必麻煩陳叔了。”
望著陳守向有些詫異的面色,蘇進笑著擱下茶盞:“陳叔有所不知,我與那陳留縣學(xué)學(xué)諭馮泓安有一面之緣,雖說攀不上關(guān)系,但也算是淡水之交,今兒說來、學(xué)諭在縣府給予過薦信,不如我憑這薦信取個旁聽生額,雖然難以顯赫揚名,但總歸比陳叔勞神張羅要實在些,陳叔以為如何?”
“……”
老者剛端起來準(zhǔn)備喝口茶水的,不過手才抬到一半兒,就不得不停下來,那雙深凹進去的小眼睛愣了愣,望著在那兒一本正經(jīng)喝茶的蘇進,看了會兒,終歸是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出來…
“仲耕勿要見怪,不是陳叔不肯幫你,只是畢竟仲耕年少識淺,這第一次投入便是一千余貫的大手筆,恕陳叔難以承受,若陳叔是那長慶樓的主家,就看仲耕這份敢搏的勇氣,即便是打了水漂!陳叔也會鼎力支持,只是……還是得怨陳叔能力淺薄,這小小的風(fēng)悅樓經(jīng)營的都如此慘淡……”
老頭在那兒唉聲嘆氣,開始碎碎念的說道起以往蘇家時候的盛況,與如今兩相對比、不勝唏噓。而外邊廊道有小斯打碎碗碟、挨罵的聲音,還有客人不滿的叫喚聲音,隱隱約約的、好像是菜水潑在了衣服上。老頭手邊的小斯趕忙出門招呼了兩聲,大概是讓安靜點、老爺在里面之類的話。不過老頭卻是習(xí)以為常的在這邊繼續(xù)說道…
蘇進呆呆的看著老頭精湛的表演,看眼淚鼻涕一把飚的、倒真是為難他了。不過表演始終要有結(jié)束的時候,蘇進捏著茶蓋子有節(jié)奏的捋著茶湯面…
“見陳叔如此痛心疾首,小侄也是心懷感觸,長慶樓什么的小侄未曾聽過,潘礬二樓倒是頗有耳聞,如此……那就這樣……”他輕輕將蓋子扣在了茶口上,“不妨讓小侄為這風(fēng)悅樓出些法子,雖然不知能否達到長慶樓的生意,但在兩年內(nèi),聲勢應(yīng)該能夠比肩潘帆二樓……”
比肩潘樓和礬樓?
老頭差點沒把嘴里的茶水噴出來,而旁邊的小斯更是連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剛才聽這窮書生在那兒大放厥詞的要一千余貫做活字、他就覺得這人腦子進水,現(xiàn)在聽到說花兩年時間比肩潘樓和礬樓,那就真的無話可說……
感情真的是個書呆子。
“咳咳~~”
老頭用兩聲輕咳來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他剛抬手要說話。不想對面的書生卻對旁邊的小斯招手…
“麻煩取兩張生宣來…”,“額…生宣店里沒有,毛邊可以嗎?”
“無事,能拿來寫就行?!?p> 那小斯心中鄙視的走了,能拿來寫還一口喊著要生宣,真是夠擺譜的。不過這可確實是冤枉某人了,后世普通人對于古代用紙的第一印象基本上就等于宣紙了,而不會想到什么譬如澄心堂紙、毛邊紙之類的……
“仲耕這是……”
等那小斯將一刀泛黃的毛邊拿了過來后,老頭就伸長了脖子問。
蘇進拿著簪筆對老頭一笑,“陳叔可是要看好了,仲耕只說一次,怕您聽不明白,所以取來這紙用來記述?!彼壑鴮捫鋵⒐P頭在硯墨里浸潤,抬起來、先是刷刷的在紙的最右側(cè)行首自上而下的寫下四個大字……
天上人間。
……
……
日頭漸沉西水門城頭,陽光已經(jīng)開始泛黃,風(fēng)悅樓門口往出的食客零零散散,樓上雅間閣子外的廊道樓梯口,店里的賬房此時緊倒起小碎步上樓,十分急切的模樣,咚咚咚的、腳步聲也非常沉重,一下就推開雅間閣子的隔扇門…
“老爺!遭了遭了~~城南的洪家店說下月的春酒給了長慶樓了,您看這都說好的生意…”不過他這話說到一半,就發(fā)覺里邊的氛圍不對。
圓桌上茶水已涼,閣子邊的鹿角蕨葉稍稍曳動,攪動著這僵硬住的氣氛,外邊的喧鬧聲也沉淀了下來,一切……歸于平靜。
陳守向磨砂著手上一疊的毛邊,只見上面勾勾畫畫、密密麻麻、還有些歪扭的不知什么的線條,至于最后幾頁,陳守向翻了出來,是一張全景勾勒的酒樓立體景圖,里邊竟是花紅酒綠、鶯鶯燕燕的場景素描,繡額珠簾、鳥獸盆栽的擺設(shè)布置無一不是繁瑣至極,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的人眼花繚亂…
“老爺~~”
那賬房見氛圍不對,趕緊貓著身子小聲問。不過陳守向倒是毫不在意這賬房冒失的舉止,只是端著這一疊毛邊深思著,直到這賬房出聲問,才好似回過神一般,轉(zhuǎn)頭將這一疊紙放到身邊賬房眼下,問…
“能看明白這什么嗎?”
那賬房被問得一頭霧水,自己剛跑進來,哪知道這鬼畫符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只能僵硬著脖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搖頭。
“你呢?”
這話是問向旁邊一直伺候著的小斯的,那小斯見問到了自己,不禁有些愕然,不過這賬房一句都答不出來,自己這旁邊一直看著的如果也放不出個翔來,那指不定要惱了老頭,所以再三措辭思量了后,如履薄冰的說…
“不、不明白蘇少爺在說什么,但覺得、蠻厲害的樣子?!?p> 老頭點了點頭,將紙疊收了回來…
“我也這么覺得?!?p> “那老爺是要按著蘇少爺說的做嗎?”
老頭沉著神色,不住的手捏著鼻梁骨考慮,這是在讓我做抉擇啊……活字印刷?怎么也看不出有利潤可圖,到底是為什么呢?老頭攥緊了手里的這疊糙紙…
“讓我再考慮考慮……”
手里的毛邊被攥的都快皺成春卷了,老頭心里糾結(jié),只能暫時先放下,轉(zhuǎn)過頭問向身邊的賬房:“剛才什么事來著?”
“哦~”那賬房反應(yīng)過來,趕忙翻著手上的出納薄跟老頭詳述:“這上月老爺不是從……”
……
……
京府推官承事郎李格業(yè)府上,此時張燈結(jié)彩,府丁忙碌,年節(jié)期間訪客頻繁,門面上的工夫自然不可懈怠,今兒是李家?guī)讉€嫡兄弟之間聚會,所以這一切就從簡了些。
此時月上柳梢、已是酒醉人酣的時候,男人家都是扎堆的在一起胡吹海天、把酒言歡,女人家的、哪兒涼快的哪兒呆著去,已故這后院幽深寂寥的假山?jīng)鐾ど希瑤妆K螢燈掛在亭楣上,七巧的絲絳流蘇在木掛落上隨風(fēng)微曳。有了點涼氣,旁邊的女婢便忙著給貴人們添衣物。李格非繼室王素卿此時也是在與一干姐妹們在一起閑談,悠悠的涼風(fēng)吹襲,伴著那些書香文墨氣的對話…
這是一幫有學(xué)問的人。
“別看素卿在那兒傷神費腦,我們這幾個做姐妹的、可都是羨慕不已呢……你看現(xiàn)在京師的官衙內(nèi)們,哪個不是天天往麥稍巷子延頸伸脖的,你也別瞞我、前天范家可是正式下了帖子問了?阿梅前兒可是跟我說了,她親眼見了范正永進了你家門,我就不信他不是為了他兒子的婚事……如何?”,“…郭知章那老頭性子倔,他那幼子我也見過,跟他父親一個性子,若是安安嫁過去,今后準(zhǔn)沒得好受,不過范右丞就沒有這方面顧慮了,范家家教甚好、仕風(fēng)自范文公以來便是世人所敬,而且他那孫兒在國子監(jiān)聽聞也是勤勉好學(xué)之人,將來不論是蔭補還是科舉、都是好差事等著,辱沒不了安安,素卿可是會好生考慮?”
“哪有,姐姐休要聽旁人閑話,范右丞德高望重、家世淵源,有的是高門名媛可選,哪會看上我家那丫頭……”
涼亭中間是一張圓石蓮花桌,上面瓜果點心,茶水飲品一一備齊,頭插金步搖、腰束軟玉絳的富態(tài)老婦們此時說笑言談的正歡,嘴里說的最多的,其實還是自家閨女兒子的婚事,而當(dāng)中又得屬王素卿那女兒最有話題。此下這領(lǐng)頭的李格業(yè)正室殷氏正拿王素卿說事,見王氏連連否認(rèn),知道是怕幾個姐妹心生妒忌,不好承認(rèn),倒也是點到為止了。等說了幾番閑話后,幾個上年紀(jì)的老婦也都是有些困倦了,便是一一向主家殷氏說辭,最后只剩下殷氏和王素卿兩人了,殷氏眼角含笑,拉住王素卿的手說…
“素卿與姐姐說實話,可是最近與文叔有間?”,王氏一臉錯愕,“姐姐何出此言?”
“你可別瞞我,這些日子聽我家老爺說了,文叔此些時日閉門謝客、精神不振,而且今日見你面色亦是極差、眼睛都有些發(fā)紅,剛才姐姐見了沒有點破罷了……”她握住王氏的手,“…現(xiàn)下只有你我二人,如何不與姐姐說明白?”
聽殷氏這么說,王氏則有些無奈了,難道說因為一本雜言小說嗎?這未免也太難以讓人相信了。而且……那本小說雖然書法驚為天人、但是通體的白話,確實是難登大雅之堂,若是讓別人見了,怕是要誤會自己品行修養(yǎng)了,所以怎么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心里這么想著,王氏嘴上便是支支吾吾的,想著怎么去敷衍,不想殷氏狡黠,一下便把話給詐了出來…
“素卿可是揣了什么不該有的東西,不敢予眾人示?”,王氏一緊衣襟,“姐姐如何知曉?”
“你這進門到現(xiàn)在,對自己懷里的東西可是過分注意了,你以為姐姐看不出來…”殷氏掩嘴而笑,“咱們可是做了十余年的妯娌了,怎么……有什么還要瞞著姐姐的?”
“這……”咬了咬唇。
……
……
清幽的一盞油燈下,燈光暈黃柔軟,一本灰藍封皮的書被輕輕擱在油燈下,書的封皮上、清晰的寫著倩女幽魂四個大字,還隱隱透著些松墨書香味。執(zhí)書的是一個年逾五旬的老婦,蹙了蹙眉頭,好奇怪的名字……腦海中不覺想起之前在假山?jīng)鐾ど系哪欠瑢υ挕?p> “姐姐可要保證不能外泄了去,不然妹妹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好好好……不會外泄?!?p> “對了,這書是我從文叔書房里偷拿出來的,可不能讓他知道了,姐姐看完了可要盡早歸還與我?!?p> “好好好……姐姐雖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不至于貪圖你一本書的。”
……
老婦想來便要笑,而這時、臥房隔扇吱呀的傳來聲響,兩個女婢扶著東倒西歪的李格業(yè)進屋,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醉醺醺的、滿嘴胡話的就一下?lián)涞乖诹碎缴稀霸佟瓉硪槐∴脋~~文叔、為兄~~~可是聽說了……年后趙挺之要升遷,這空下來的禮部侍郎、可有說是給了你……這可必須…嗝~~得喝一杯,咱們、幾個弟兄里……”
“夫人~~”兩個女婢們有些無助的看向老婦。
李格業(yè)今年已經(jīng)六十余歲高齡了,作為李家這一代長子,一直便很努力上進,可惜自身能力有限,到如今、也只是混到京府推官這個差遣,一天到晚就在開封府衙混俸祿,這仕途……也可以說是到了頭、很那再有提升了,相比較弟弟李格非而言,這長子的臉面確實是掛不住的,時而一個人在書房自怨自艾也是常有的事了,老婦與他數(shù)十年夫妻,豈會不知他心中酸楚,站起身來對兩個女婢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