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夜。
……
人群中的胡家千金一眼就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男人，望過去、就像是一條竹竿杵在那兒。滿地的泔水令人作嘔，但這人倒似乎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面無表情的用左手鉗住了王縉的手臂，使得那盛著泔水的木勺不能再繼續(xù)前進(jìn)半分。
“你們這是干嘛??！”
人群里分出來一撥人，正是陳守向還有一干店里的廚子，幾人在阿慶的引路下，火急火燎的趕到擷芳樓前，見這一圈又一圈的圍觀人群，他慌極了~~磕磕絆絆的踉蹌到被人押住的陳午面前……
“你們這是干嘛??！快放開！！”
王縉瞟了眼面前的書生還有老頭，哼的一聲，將手上的木勺丟地上，而后示意這一眾家奴將人放了。
老頭和一干廚子趕緊將陳午和另外兩個小子扶了起來。
兩方算是正式見了個面。
王縉和一干扈從退到擷芳樓前，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塵，有些隨意的朝對面喊話。
“陳老頭~~管好你兒子，要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不是每次都可以放過他，以前還可說他年少無知，但如今幾年過去了，好像還是沒什么長進(jìn)~~”
他的話充滿了上位者的倨傲姿態(tài)，聽得人極是不舒服。不過對面的陳守向卻是歉意十足的上前答話。
“今日之事算是老頭兒教子無方，等帶回去我一定好生管教，這次還請王衙內(nèi)大人有大量，別跟這臭小子計較。”
老頭在路上就已經(jīng)聽阿慶講清楚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說不能全怪陳午，但也確實(shí)是他不斷挑釁才鬧出來的，所以這個時候也是極力的擺放低姿態(tài)，不過還沒等王縉回應(yīng)，這滿身泔水的陳午卻是怒吼吼的打斷了陳守向的話…
“你求他干什么??！”
他通紅著眼睛怒視向陳老頭，“我就是死也不會求這種人渣?。 ?p>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
“逆子??！”
老頭從未如此憤怒過，一直以來憨厚老實(shí)的形象在這一刻似乎也并不是這么簡單。
“如果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爹，就給我過去給人家道歉?。 ?p> 旁邊幾個五大三粗的廚子趕緊拉住老頭，“老爹~~咱有話好好說，別動氣~~”、“書同，趕緊給老爹認(rèn)個錯~~”
“你去不去！”老頭又是一個巴掌亮在半空，這意思已經(jīng)很明了。
蘇進(jìn)看著皺眉，把視線移到擷芳樓門前，見那衣冠堂皇的王縉在那兒一個勁兒的冷笑，而旁邊的圍觀人群就更是復(fù)雜了。議論紛紛的，現(xiàn)在就是傻子也看出來了，這兩撥人是積怨已久啊~~
呂槊探頭探腦的在人群里張望了會兒，而后滿臉戲謔的轉(zhuǎn)過頭跟他那兩個好友交流，“我說柴三炮，你爹有扇過你耳光沒？”
這胖墩一說起他爹，就立馬挺起腰板，“我爹這么疼我，怎么可能舍得打我？”他覺得這還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倒是逗得那呂槊捂嘴偷笑。
旁邊那韓琦一陣微慍，這好友就是太喜歡調(diào)侃人了，早晚得吃這嘴皮子上的苦頭，跟他說過多少次都沒用，算了~~也懶得再去計較了。不過那對父子倒確實(shí)是可憐，得罪了小王都太尉的兒子，嘖~~那可是汴京城里的小霸王，哪個敢去招惹？
唉~~~他也是無能為力，只能在旁邊觀望……
“王衙內(nèi)，我看這都是一場誤會，你看要不就握手言和吧~~”
封宜奴明知道已經(jīng)是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了，但還是試圖去做個中間人。算是給對方一個臺階下，畢竟是在擷芳樓前，要是就這么傳出去，于自己的名聲也是有損的。
不過還沒待王縉做出反應(yīng)，這對面的少年已經(jīng)是與他爹一刀兩斷了~~
“你的錢??！拿去??！”
“跨拉拉~~”一聲，陳午把腰間的錢袋子摔地上，里邊那一溜銅子兒滾的滿地都是，沾進(jìn)泔水里，看旁人更是一陣惡心，退后幾步。
陳守向的臉時紅時白，甚至已經(jīng)被氣的說不出話來了~~
“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少年怒氣滿滿的丟下這一句后，便是撞開人群跑了。
“逆子?。∧憬o我回……”陳老頭喊道一半這氣就蔫了下來，扶著腦袋就要往地上倒，還是蘇進(jìn)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扶住，而后推給左右，“你們先帶陳叔回去休息，我去把書同找回來?！?p> 幾個大廚小雞啄米般點(diǎn)頭，“放心，我們會照顧好陳老爹的~~”
蘇進(jìn)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也是撥開圍觀人群朝陳午的背影追了過去。
這余下幾個廚子先是往王縉那兒集體躬身致歉，也不待王縉做什么反應(yīng)，就急忙扶著陳守向退出這圍觀圈里。
王縉手底下那些家仆正要上前去攔住他們，不想身后卻是微有慍意的聲音出來…
“都回來，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
王縉陰沉著臉，嚇得這些家奴趕忙退了回來，其中有自作聰明的小聲詢問，“少爺是想……”他做了個隱蔽的暗語。
“蠢貨！”王縉一腳把他踹翻，“你想害死你主子是吧~~”
那奴才倒也是忠心耿耿，一個咕嚕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是小的該死~~”他給自己狠狠扇了記耳光，而后謹(jǐn)慎的問，“那少爺?shù)囊馑肌?p> 王縉望了望陳午遠(yuǎn)去的東華門大街口，一片的燈火光燭……望著望著、臉上慢慢浮現(xiàn)一抹寒笑，“那小子不是喜歡踢蹴鞠么？”
“好像是這樣?！迸赃吰鋵?shí)也不是很確定。
“那你說……要是他以后踢不了蹴鞠了，會不會就知道規(guī)矩這兩個字是怎么寫的？”
那家奴心領(lǐng)神會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領(lǐng)了幾人趕緊下去操辦。
擷芳樓前圍觀的人見沒戲看了，也都是各自散開，繼續(xù)逛燈會去了。
……
……
花魁賽終于是塵埃落定了，遠(yuǎn)處宣德門前還傳來元宵禮炮的聲響，只不過在擷芳樓這里就只能看到紅一片、黃一片的光輝閃映在夜空。上年紀(jì)的老儒們開始紛紛告回，剩下的、就是這些年輕意盛的才子書生了，此時拉幫結(jié)派的重回擷芳樓內(nèi)歡慶，這紙醉金迷的青樓生活這時候才搬上舞臺。
花格雅間里，擷芳樓的女眷們忙碌個不停，觥籌交錯的鶯鶯燕燕聲又彌漫在繡額簾幕內(nèi)。如今封宜奴得了特賜，便更是有了花天酒地的理由，不過作為正主的封宜奴此時卻是有些疲累了，向一干恩客告倦，見身邊的胡家娘子神色有些異樣，倒是老早就想問了：“姐姐可是認(rèn)識他們？看你之前神色可是有些反?！?p> “沒什么，看見一個鄉(xiāng)人罷了?！?p> “鄉(xiāng)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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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唰~~刷~~”
一遍又一遍的沖水聲從興國坊西角轉(zhuǎn)口的陳記書鋪后院傳出來，在這上元的深夜顯得分外清脆。天井里的青石光磚上滿是水漬，還有刺鼻的泔水味……
陳午雖然對蘇進(jìn)沒什么好感，而且對于蘇進(jìn)追上來做好人的行為更是不屑，但念在自己身上那惡心的泔水，就不得不把負(fù)氣的心思先裝肚子里，等身上干凈了之后再把它拿出來戴臉上。
所以就有了現(xiàn)在在書鋪后院天井沖水的場景。
腰上的褲頭不斷的往下滲水，腳邊更是那剩菜葉子和臭蛋殼，魚骨頭也有，還有雞爪鴨腸……倒是滿漢全席的架勢……
蘇進(jìn)拿著笤帚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掃了，而后遞給他一塊沒用過的香皂。
陳午皺眉，“什么東西？”黃黃綠綠的、就讓他想起那泔水來。
“如果你不想明天看到別人都是捏著鼻子從你身邊過的話，我勸你還是收下比較好?！?p> ……
……
“這件太糙了，用的都是什么線，就沒有細(xì)錦的？”
“你姊給我納的，不要就給你換一件。”
蘇進(jìn)作勢就要把衣服拿回去，不想對面卻是冷哼一下，麻利的將外袍套了上去，等穿戴整齊后，撩開腰門葦簾就要跨步出去。不過也就這時，身后傳來蘇進(jìn)的問聲。
“回去？”
陳午一滯腳步，頭也不回的說：“不要以為這點(diǎn)小恩小惠我就會感激你?！?p> 蘇進(jìn)笑著將手上的笤帚畚箕擱墻角，撣了撣衣袖說：“如果你不想唯一的父親被你氣死的話，我勸你還是讓我陪你去比較好。”
……
……
踴路街頭，貢燈彩掛，一路燈火延綿。東北望去，那如纏枝曼妙的煙花禮炮在夜空中勾勒出美好與絢麗，隱隱還能聽到鰲山那邊萬人山呼的聲勢。
兩人轉(zhuǎn)下都亭西驛小巷。
這是一條很荒僻的巷子，如今子夜時分，只剩下一家賣乳糖丸子的小攤了，不過這鍋里還有熱騰騰的水氣冒出來。
陳午顯然是有些抑郁，低頭走路，硬是挑從這條沒人走的小巷迂回著去風(fēng)悅樓。蘇進(jìn)也是隨他，在后頭跟著，在看到這家賣湯丸子的小攤時，想起了什么似的問向前頭的陳午。
“今天的元宵還沒吃過吧？看這天色……現(xiàn)在吃還來得及?！?p> 陳午回頭望了望書生，見他指了指旁邊的小攤頭微笑……
沒有說話。
……
……
小巷間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攤頭幡子獵獵響動，耳邊還能聽到都亭西驛里頭仆人瑣碎的交談聲，倒也甚是幽靜。
“元宵好嘞~~”攤主吆喝著端了兩碗熱騰騰的元宵上來，碗一擱下，就忙著將發(fā)燙的指頭捏住耳垂直嘶嘶，見蘇進(jìn)微笑地目光望過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兩位慢用哈~~”他說著又回了攤頭繼續(xù)吆喝。
陳午一言不發(fā)，一直是黑著臉吃完?？赡苁钦骛I了，也可能是心里負(fù)氣，反正是把這整碗肉丸元宵都吃了，湯底都不剩。
對坐的蘇進(jìn)低下視線，不急不緩地舀著碗里糯米香甜的元宵……“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說一下你的事吧?！?p> 陳午瞟了他一眼……又是很久不說話。
“結(jié)賬?！?p> 嘴里就蹦出這兩個字來，而后下意識的去摸腰間，不過卻是沒有下文的滯住了。
蘇進(jìn)笑著擱下碗，倒是讓對面的臉變得更黑了。
“你笑什么？”
“沒…”
他將這兩碗元宵結(jié)了，而后與陳午兩人邊走邊說。
“倒不是笑你?！边@時候自然不會承認(rèn)，“……只是想起前陣兒就是在這攤子剛吃完，出去就被人打了一頓悶棍，現(xiàn)在想起來，呵……倒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p> “哦？”
旁邊難得對他的糗事表示興趣不高，“那今天要是再出來一撥人把你揍一頓，我想你就不會覺得有意思了吧?！?p> “……”
這小子今晚還真是吃了槍藥了，火氣倒是不小。不過或許有時候真有烏鴉嘴這種事，兩人剛跨出這條巷子，腦海里就傳來敬元潁的聲音……別說我不提醒你，你又被人盯上了。
“嗯？”
蘇進(jìn)猛地停下腳步，順勢拉住身邊的陳午。
“又怎么了？是沒……”陳午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書生一把推開，“護(hù)好自己??！”
“呼~呼~~”的兩陣棍風(fēng)從耳畔雙雙掠過，他還完全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抬頭就見書生伸出右臂為自己擋下了兩記從黑暗中殺過來的棍擊??！
蘇進(jìn)一個悶哼，糟糕~~忘了右臂有傷，現(xiàn)在感覺火辣辣的疼痛麻痹了整條右臂，不過還是下意識的一腳踹翻對面的蒙面人，而后退到陳午這一邊。
“噠噠噠~~~”的對面一竄腳步聲聚集起來。
等蘇進(jìn)和陳午兩人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后，擋在他們眼前的，是夜行裝束的十余個打手，個個手持短棍，戾氣十足。
巷子里的風(fēng)吹起地面上泥沙，使得人必須瞇起眼睛來，而且兩邊的燈籠已經(jīng)開始暗淡，模糊不清的視野在這條僻靜巷子里，給人十分不安的感覺。
兩方不成正比的對峙。
“你先走?！碧K進(jìn)瞇著眼凝視對面。
陳午捏緊拳心，“你管好你自己吧~~他們是找我的，跟你沒關(guān)系?！?p> “正因?yàn)槟繕?biāo)不是我，所以我才有斷后的理由?！?p> 陳午扭頭看向身邊的書生，借著旁邊暗淡暈黃的燈光……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的側(cè)臉比自己想象的要冷峻……
他深吸了口氣，按下心頭的煩躁，緊緊地盯著面前這十?dāng)?shù)打手，見他們也是打量自己。
“圍起來?。 ?p> 領(lǐng)頭那人這聲喝令爆出，兩人便立馬被這十?dāng)?shù)個打手圍在了中間。
“上??！”
無數(shù)的飛棍朝他們面門襲來，有時候不得不說人力終有窮盡時，哪怕某人一向自詡格斗家，但在“斷了一臂”的情況下，實(shí)在是難以招架，還沒幾個回合，背上就已經(jīng)挨了好幾棍了。
“你先走?。 标愇缗赃厪P打在一起。
正當(dāng)這個節(jié)骨眼時，忽然的、不知從哪個墻頭跳出來一個夜行短打的女子，幾路掌風(fēng)下，已是倒下三人，她仗劍走到蘇進(jìn)面前。
“你是哪來的？別多管閑事！！”
這些人心頭一陣發(fā)緊，還真不知道這人從哪兒冒出來的，而且……他們瞟了眼地上三個已經(jīng)暈過去的倒霉蛋，一時間心神大亂。
這女人不是敬元潁還會是誰。
她淡淡的掃了眼蘇進(jìn)后，走近這些同是夜行裝束的打手面前，將佩劍橫在他們面前，意思也很簡單……
要么打，要么滾。
這些人互望了眼，心里不禁嘀咕，身手好又怎么樣，還不是只有一個人?；谶@種正常思維模式，這群人揮起棍棒就朝女子殺去??！
“那女的是誰？”
后頭的陳午將蘇進(jìn)扶到墻根坐下，而后便是在后頭張望著敬元潁和這一眾人打斗。
這女的還真有兩把刷子，那些打手就連她衣角都摸不到，幾乎一劍一個，當(dāng)然……不是殺了，只是拿劍把子將人敲暈了。
嘶~~蘇進(jìn)本想將身子撐起來，不想?yún)s是一波裂痛從右臂傳至頭皮。他倒吸了口冷氣，糟糕……看來這回右臂真的骨裂了。不過眼下也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他望了望前頭英姿颯爽的敬元潁，當(dāng)然不可能據(jù)實(shí)以告，所以就隨意的對付了句…
“可能是那種嫉惡如仇的女俠吧?！?p> “女俠？”
兩人交談還不過三句，這巷子口就已經(jīng)橫躺豎趴的堆滿了人，最后還剩下三個負(fù)隅頑抗的，不過在知道事不可為的事實(shí)下，拋掉木棍、拎起褲管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