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千紅去麗云都私人會所拿了兩瓶存酒,途中有熟人時不時打招呼,她愛搭不理,大步流星地往出口走。下得樓來,到了側(cè)門,向余味搖了搖手,徑直上車,直接開車到了海邊。
海風(fēng)烈烈,腥風(fēng)撲鼻,放眼望去,茫茫一片,月朗星稀,更見海水黝黑深遂,無邊無際。余味跟著葉千紅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經(jīng)過沙灘,越過一堆沾有海藻的亂石,爬到靠右手邊的小路上,只見一條小徑蜿蜒向上。
葉千紅早已脫了高跟鞋,用紅繩子對結(jié)掛在脖子上,左手拎著一個精致的手提袋。剛才穿過亂石的時候,她用單手保持平衡,或攀或爬,動作嫻熟,如履平地。余味落下小半截,一路追趕,等到了她身邊,稱贊說:"你太牛了。"葉千紅站起來,抖抖裙子,扯起嗓門說道:"知道我是哪里人嗎?"耳邊盡是海水轟鳴聲。余味大聲說:"你是哪兒人?"葉千紅對著他耳朵說道:"我是湛江人,在海邊長大,這些都是小兒科。"余味道:"那你水性也很好?"葉千紅說道:"當(dāng)然。"余味說道:"那我差遠(yuǎn)了,我是個旱鴨子,就會個狗刨式,還半生不熟。"葉千紅說道:"我教你,容易得很。"余味說道:"還是算了,我怕水。"
余味和葉千紅順著蜿蜒小徑向上爬去,山林掩映小路,涼風(fēng)習(xí)習(xí),蟲兒吱吱嘰嘰低鳴,一路頗不寂寞。上得半停,山頂依稀在望,折而向東,走了幾十步,得一小亭。亭上藤蔓纏繞,夜色里青翠顯黑,被人工手腳架固定,長得有姿有勢,雖脫了無為之美,卻也極討眼色。亭頂四井八角,下延空間極大,四圍正階一個五步臺階,三邊輔以長幾木凳,鏤空處鐫刻朝花,一朵一朵宛若盛開,雖假猶真。立亭角面朝大海處,絕壁形削,直仞而下,激浪拍石,層層疊疊,前仆后繼,為其魄力所攝,天地萬象,人立在中間,瞬間緲小,頓生豪邁之氣。
余味作為新生代移民,扎根在這個海濱城市十幾年,一草一木倍感親切,不是故鄉(xiāng)勝似故鄉(xiāng)。只是交際繁雜,難得閑暇,如這般偷窺好景,不在多數(shù),機(jī)會難得,一時情懷激蕩。
余味說道:"我竟然不知道有這么個好地方。"葉千紅說道:"你是個大忙人,哪有時間到這種野地方來。我心情比較差的時候,經(jīng)常夜里到這兒坐坐,聽聽松濤聲海嘯聲,數(shù)數(shù)星星,吹吹海風(fēng),淋淋雨。"余味脫口而出,問道:"哪么今天什么心情咧?"葉千紅想了想,抬頭注視著他,眼神溫柔,說道:"今天嘛,我?guī)銇砜纯次业男∶孛?,看看整天除了周旋在男人身邊外,另一面是怎樣的我。我好像需要被發(fā)現(xiàn),自從認(rèn)識你,我有把小秘密要告訴你的沖動,我要把另一面急于呈現(xiàn)給你的欲望。"她這樣說,有些示愛的意味,卻用斷句的口氣,示意尚有分寸的余地。但是余味不能順著她接話,保持禮貌客氣雖然生份,卻能在原有的分寸上保留合適的距離。余味說道:"希望我們能做很好的朋友。"葉千紅將他的話重復(fù)一遍,語氣里帶著一絲失落,轉(zhuǎn)瞬即逝,仰頭說道:"人不過一世,開心最重要對嗎?'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覀兒染?。"她拿出幾條方巾,對疊排成幾何圖案,酒擺在圖案中心,依次放了兩只高腳杯,一個彎曲的醒酒器,四小盒精美的糕點(diǎn)。一雙鞋仍在她脖子兩邊蕩來蕩去。余味指著她的鞋,笑道:"該放下來了。"葉千紅隨手將鞋拿下,抓在手里說:"你別笑話我。我喜歡的東西總舍不得放,生怕一放下就被別人抓跑了。我小時候穿了一件新裙子,睡覺舍不得脫下來。等我睡著了,媽媽幫我脫下來,我哭著不肯,還咬媽媽的手,直到流血才嚇得松口。后來只好抱著它睡,不敢睡著,怕壓皺了,一夜沒睡。"余味倒好酒,舉起杯,說道:"有句歌詞好像這樣唱的,'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葉千紅舉杯道:"敬未來,敬過往。"杯中酒一吐而沒,又倒了一盞,淺臥杯底,搖晃酒杯,酒色如血色,又一飲而盡。
葉千紅抬頭望著遠(yuǎn)處,海風(fēng)吹過,繼續(xù)低聲說道:"小時候家里很窮,哥哥妹妹四五個,沒有人有一條完整的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永遠(yuǎn)是補(bǔ)丁撂補(bǔ)丁。爸爸整天游手好閑,吃喝嫖賭抽,回來就打媽媽和我們。記憶里,不知挨了多少打挨了多少罵,好像我們不是他孩子似的。我九歲的時候,他醉酒摔死了,那時我對死亡沒有什么慨念,心里暗自慶幸,因?yàn)榻K于沒人打我了。從那天起,我暗暗發(fā)誓,不會再讓人欺負(fù)我。長大后,我漸漸知道我長得有多好看,男人們看我的眼神毫不掩飾,貪婪好色。我便與他們虛以委蛇,我看中他們的錢,他們看中我的美貌,我看不起他們,也看不起自己。家里人只知道伸手要錢,卻從來不問我過得好不好,錢是怎么來?"說完,嘆息了一聲,肩膀不住地抖動,終于,靠在柱角,像只貓踡縮起來,放聲痛哭,越哭越厲。那種撕裂從哭聲中傳遞出來,漸而破碎,包含了無數(shù)委屈,傷心,無助,落寞,茫然,絕望,向往,種種念想似乎隨著淚水,撲籟下來,抖落了一地的故事。
哭聲漸歇,身體仍在抽搐。余味很想上前扶住她的雙肩,給她一點(diǎn)安慰。然而,直覺告訴他,這點(diǎn)安慰如果是毒藥,給她反而適得其反。走了兩步,便站在原地,等她云歇雨住。過得片刻,葉千紅收了哭聲,擦干了淚,補(bǔ)了妝,抬頭看余味,見他停在咫尺之間,眼里是殷殷地關(guān)切之情,心里一陣暖意。從余味身上的儒雅氣質(zhì)來看,他完全不像一個房地產(chǎn)商人,深入地說,他特有的人文情懷和感情共鳴的腔音,沒被世俗湮滅。能引以為知己的,不多了,而這個知己,自己來得太遲,又結(jié)識得太晚,想愛而不得,放手欲罷不能。葉千紅不確定是什么時候,但可以確定自己愛上了這樣一個世上不可多得,名叫余味的男人。
余味眸子閃動,問道:"好些了嗎?"葉千紅說道:"我沒事。和你聊一聊,哭一會,好多了。你不會笑話人家吧?"余味說道:"怎么會呢。作為朋友,我希望你快樂?。⑷~千紅說道:"為友情干杯吧!"這一杯喝下,表示余味再無芥蒂,對葉千紅從以前的敬而遠(yuǎn)之,到心存憐愛與敬意,變化之大之快連他也驚訝。正如葉千紅所說的一樣,她需要被發(fā)現(xiàn)。她被追逐過于頻繁,簡單,所以,沒著沒落了,靈魂無處安放。有時候,她想像一只蝴蝶,翩躚而飛,只為一人獨(dú)舞;有時候,又想醉成一條死狗,埋在房子里,與人無尤,獨(dú)自舔嘗傷口和孤獨(dú);有時候,又想化作一團(tuán)野火,燒了別人,也焚了自己。總之,世間千般好,獨(dú)無留戀處。
能讀懂她的男人,能安置她的靈魂。如果這個人不能成為愛人,潦潦草草,終是一場遺憾。
葉千紅眺望大海,潮水來襲,心情久久不能平復(fù)。心里千般所想,腦袋中萬種雜念;如果眼前的這個男人屬于自己該有多好。哪怕片刻的擁抱,熱吻,也足以讓她安然地活幾個月。但是,她深深知道,那絕無可能。自己萬不可莽撞,倘若越過底線,余味會絕塵而去。到那時,想像現(xiàn)在這般喝酒說話,也辦不到了。余味像是一棵救命稻草,燃起了她心底的希望。她想去抓,費(fèi)盡思量,又不敢貿(mào)然出手。原本可以放縱過一生算了啊。
余味回到家,已是午夜時分。白晚晚睡了一覺,身邊少個人,睡得不太安穩(wěn)。這不像余味出國或在國內(nèi)出差,有想法沒念頭,知道他晚上會回來,潛意識里還在等他。睡個把小時,眼睛還沒打開,手已經(jīng)摸索身邊的位置。位子空著,習(xí)慣性看看手機(jī)上的時間和短信。等他回來,一準(zhǔn)撒個嬌,勾頭勾腦地說上幾句話,討幾句便宜,然后才放余味去洗澡。她再靠著床頭瞇會,等著他的懷抱,兩人一起相擁而眠。
余味洗好澡,打門進(jìn)顧四姑的房間,瞧一眼余小味,見他睡得香甜,右手食指彎成鉤,輕輕從他鼻尖刮過,便退出來回到臥房。進(jìn)門搓著雙手,甩掉拖鞋,從床外一個餓虎撲食,撲到床上,將靠在床靠上的白晚晚拖下來,緊緊抱住,再也不放手。白晚晚喘不過氣,撓他膈肢窩,他才仰面躺過來。上面星空的布景一片燦然,閃著微光,恰似一顆顆星星眨呀眨眼睛,正上方勺窩連接勺柄,北斗七星排列有序。
白晚晚縮起鼻子,放開道:"你身上有別的女人的香水味。"余味嚇了一大跳,一骨碌爬起來,聞聞腋窩,又從肩頭聞到手腕,說道:"哪來的香水味?大半夜瞎鬧,不困么?"白晚晚審問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我的政策你是知道的,爭取從寬處理。是不是那個一天換一種香水的女人?走路像蛇扭,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男人不都愛風(fēng)騷的美人!"余味心想:"得虧自己是個正人君子,不然剛做完壞事就要抓個現(xiàn)形。"說道:"哼,你使詐。"白晚晚驚呼:"什么情況?你確定是在向我撒嬌嗎?"余味正考慮組織一下語言,將葉千紅參加宴會的事情不經(jīng)意間露出來,現(xiàn)在打死也不說了。其實(shí),白晚晚只是心血來潮,唬他一唬,卻正中余味要害,弄得他噤若寒蟬,找話題搪塞。主要是他第一次和別的女人,夜深人靜獨(dú)處荒郊野島,心里虧虛。他嗲聲說道:"'白骨精……'"白晚晚嬉笑道:"好了,怕了你了,叫得人家起雞皮疙瘩啦了……"余味渾身戰(zhàn)栗道:"媽吖,我發(fā)冷。"白晚晚張開雙臂說道:"一點(diǎn)眼力見兒也沒有,來啊。"余味嘴上說道:"來了啦。"順勢反抱住她。白晚晚說道:"暖和點(diǎn)沒有?"余味點(diǎn)頭說道:"一個北極,一個南極。"說著說著,眼皮發(fā)沉,余味先睡去。白晚晚捧著他的臉,一陣端詳,一陣滿足,蜻蜓點(diǎn)水般親了一下他額頭,心神俱醉,跟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