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谷雨節(jié)氣，細(xì)雨綿綿，薄霧藹藹，青苔鋪就的山間小徑，直達(dá)遠(yuǎn)方的青山綠林。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一葉扁舟游蕩于青天之外，山水之間，眼前是青山寫意逢谷雨，碧水流光映新茶。

　　“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脈動，今又雨其谷于水上也……蓋谷以此時播種，自下而上也。公子可聽過谷雨三候？”老船家慢悠悠地劃著船，一邊與船上的客人搭話。

　　“哦？不曾聽過，愿洗耳恭聽?！贝系娜苏碇直厶稍诖撝?，微閉著眸，神態(tài)安然自若。

　　“谷雨三候，一候萍始生；二候鳴鳩拂其羽；三候為戴任降于桑。啊，還有谷雨花信：一候牡丹；二候酴糜；三候楝花。”

　　“老人家，您懂這么多呢？”船里人笑道，然后慢慢坐了起來。

　　“是啊，大半輩子都與花花草草打交道，這些自然要比別人多懂些。哎，還沒問公子，您是干什么的？來這霧山做什么？”

　　“我嗎？呵……一時還真不好說?！彼吭诖撋?，小舟駛到較為平穩(wěn)的地段，老船家也不再時時刻刻盯著了，他打量著眼前的人，氣態(tài)從容，俊雅不凡，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三百六十行，您總得占一個不是？”老船家笑道。

　　船中人笑了笑，心血來潮想開個玩笑，于是道：“老人家，我還真不在這三百六十行里頭?！?p>　　此話一出，倒是那老船家愣了愣，忽然就好奇起來，于是追問道：“呦！那公子到底是干啥的？”

　　“我啊……我是當(dāng)皇上的……”

　　“??？！”老船家劃著船槳的手一抖，差點兒沒給扔到河里頭。

　　“呵呵……您還真信吶……”船中人起身，來到了船頭，老船家停了船槳，頗為仔細(xì)地瞧著這客人，忽然道：“公子別說，您跟當(dāng)今圣上，還真有幾分像哩！”

　　此話一出，倒換那人詫異了：“哦？您……還見過咱們皇上？”說起這個，船夫頗為驕傲，說起當(dāng)年的一件事來。

　　如今春雨綿綿，四下無人，但他說話前還是十分謹(jǐn)慎，打量了四周，見確實沒有人才開了口。

　　“去年冬天，先帝走了，說是咱們王爺殺的?！崩洗蛘f到這兒。

　　忽然被那人打斷，問道：“您信嗎？”

　　老船夫爽朗一笑，道：“這有啥信不信的？咱皇上只有一個兒子，王爺犯不上啊！后來果然，那兇手不是王爺，聽說是王爺?shù)母绺?，說是早就死了的，不知咋的又活過來了，還干出這等事。

　　后來啊，皇后殿下和慕家小將軍聯(lián)手，總算將人拿下，在宮里頭偷偷把人賜死了！

　　這事兒宮里藏得深吶，要不是我當(dāng)時就在宮里，定然是不知道的。

　　后來，皇后殿下要把這事兒瞞下來，趕走了很多宮人，我就是那時候被趕出宮的?！?p>　　“哦……難怪……那老人家之前，在宮里是干什么的？”船中的客人從船艙里取出一壺酒，輕輕晃了晃，酒碰壁的聲音湮沒在一片雨聲里。

　　“我呀，是宮里頭的花匠，侍候花草的。以前皇上還是王爺?shù)臅r候，逛御花園，遠(yuǎn)遠(yuǎn)地瞧上過一眼?！?p>　　說罷，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客人，不禁道：“嘶——唉？公子你別說，還真是越瞧越像吶！”

　　那公子拿出一壺新酒，遞給船家，笑道：“老人家，這話可說不得。喏，這酒送你，算是謝您送這一程，我去去便回，勞您多等些時候?！?p>　　說罷，他便彎腰拾起船上的青色竹骨傘，未等船靠岸，忽然一躍而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對面的岸上。

　　老船家愣了愣，隨即便見那人轉(zhuǎn)身，對他揮了揮手，而后一手執(zhí)傘，一手負(fù)在身后，一身墨色長衫漸漸與遠(yuǎn)處的山巒融為一體。

　　雨落在傘面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如同風(fēng)鈴，清脆好聽。他不緊不慢地走在濕滑的山路上，青苔映上他的腳印，杳杳通向更遠(yuǎn)的山頭。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一座茶園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里頭的人忙忙碌碌，很是熱鬧。忽然迎面走來一人，他便停下了腳步。

　　來人一身褐色長衫，頭戴斗笠，“主公？！您怎么親自來了？”

　　他撐著傘，有些無奈地說道：“說了好多次了，我是個生意人，你喚我掌柜才合適?！?p>　　“嘿嘿，這不是習(xí)慣了嗎？是是，掌柜的?！?p>　　“已經(jīng)是谷雨了，我來看看茶采得怎么樣了。”他說著就撐著傘向前走。

　　那人很詫異：“嗯？就……就為這個？您是怎么……怎么說服那位的？”

　　他輕嘆了口氣，“我……沒敢說，偷著來的，沒走旱路，坐船來的，她不知道。”

　　那人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道：“掌柜的，您還是趕緊回去吧，身子還沒好利索就該好好歇著。”

　　他就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往前走。

　　“掌柜的，您身子要緊，趕緊回吧。這頭我們給看著呢，您放心?！?p>　　他似乎根本沒搞清楚這人擔(dān)心的點兒，還很感動，

　　“沒想到你這般記掛我的身子，放心，我沒事?！?p>　　那人欲哭無淚，是，您是沒事，可他們攤上事了，一旦讓那位主兒知道掌柜的跑來這兒，他們還沒能攔著，想想就有點慘，還很委屈。

　　“爺，您回去成不？給小的留條活路吧?！?p>　　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道：“放心，沒事，我看看就走。采茶這般緊要的時候，我怎么能不管呢？”

　　隨后不再與他搭話，抬步進(jìn)了茶園的大門。雖然下著雨，但是他們采茶的熱情一點兒都沒減，茶園里都是已經(jīng)采回來的鮮嫩茶葉，一筐筐整整齊齊都擺在院子里。

　　眾人正忙碌著，忽然瞧見他持著青色竹骨傘走入，一個個紛紛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掌柜的？！”

　　“掌、掌柜好！”

　　“掌柜好！”

　　他撐著傘，對眾人輕輕點了點頭，然后來到那一排排的茶筐前，他捻了捻剛剛收上來的茶葉。

　　“如何？”那褐衣管事連忙走來，湊在旁邊問道。

　　“尚可，畢竟是第一次在這兒種，能長成這般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p>　　他將手中的茶葉放回，而后轉(zhuǎn)身走入蒸茶的篷房，里頭熱氣騰騰，嫩茶葉在外頭攤開后，去掉碎渣和泥土，再被清洗干凈，然后送入蒸房。

　　“掌柜的，您瞧著怎么樣？是不是跟您說一樣？”那管事一邊引路，一邊笑道。

　　“嗯……一樣……”收了傘，邁步走入。

　　忽然，他停下來，指著房中的一片空地道：“這兒，來年整一套鍋具，用來炒茶?！?p>　　管事一愣，不解問道：“不是蒸茶了嗎？怎么還要炒？”

　　他解釋道：“每種茶都有它最好的做法，這霧山共有兩種綠茶，一種為霧山玉露，一種為云霧藤景，玉露適合蒸，但藤景卻要炒。不同的茶有不同的殺青方法，懂了？”

　　管事連連點頭，但卻仍面帶疑惑。“怎么了？”他問道。

　　“主公，你怎么會懂這些？”他猶豫片刻，但瞧著這位似乎心情不錯，于是大著膽子問。

　　“你該慶幸啊，幸好我還懂茶，懂酒，不然可怎么活?！彼麤]有直接回答，而是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了這么一句。

　　管事見他心情還是不錯，于是再次大了膽子：“主公，當(dāng)初元首領(lǐng)請您回去，您為何不回？”

　　他負(fù)手而立，反問道：“回去做什么？”

　　管事訕笑道：“您……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他想了想，既然已經(jīng)開了這個口，不如就問個明白：“當(dāng)初元首領(lǐng)借慕正風(fēng)之力清肅了皇宮，掠影也死里逃生，他們二人請您回去，自然是繼位的，您怎么……”

　　“我當(dāng)時昏著呢，要是……”

　　“得了吧主公，您明白著呢，那信就是我送的。您當(dāng)時說不去，我才跟您一塊兒回來的。”

　　“……”

　　方才沒想起來，這會兒有點尷尬，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只好道：“嗯……我方才說的你都記住了嗎？回頭買幾個炒茶的鍋具，再找?guī)讉€會炒茶的師傅?！?p>　　“主公……”

　　“叫掌柜?！?p>　　“……”

　　他再次撐了傘，走出了蒸房。回頭對管事叮囑道：“這些茶葉都馬虎不得，春茶比秋茶成色要好，一年的收成就指著春茶這一遭了。”

　　“掌柜的放心，這邊的殺青、揉捻和干燥，我每一道工序都會仔細(xì)盯著，您就等著新茶打春兒吧?！?p>　　“好……我還要去一趟酒莊，這邊就靠你多費心了?！?p>　　管事不禁道：“掌柜的，您還要跑？聽小的一句勸，差不多就趕緊回去得了，不然……”

　　“我知道了，去去就回?！?p>　　說罷，他撐著傘出了門，身后的清脆的雨聲。管事在身后道：“掌柜的，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他沒轉(zhuǎn)身，只輕輕揮了揮手，然后獨自一人走上了山路。

　　青苔上又留下一行腳印，清泉流于石上，泠泠作響，就著他的腳步聲，匯成山林的樂章。

　　過了半個時辰，他的身影漸漸從山林中出現(xiàn)，老船家躺在船艙里，聽著雨聲竟然睡著了，他在岸邊連喚了幾聲才終于把人叫醒。

　　“呦，公子回來了。”他打量著這位有些奇怪的客人，心中的不解更深：

　　“您這是干嘛去了？就、就閑逛了一圈？”

　　他收了傘，彎腰進(jìn)了船艙，回道：“老人家方才問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個茶商，這霧山上有我的茶園，今年是第一次采茶，我來瞧上一瞧?！?p>　　船家很驚訝，連忙道：“這霧山上的茶葉，我倒是也聽說過，雖是極品好茶，卻因為山中濃霧不好采摘，您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他指著遠(yuǎn)處的青山，道：“算不得什么好法子，不過懂些茶，自己辟了山腰平地種的。”

　　“呦！那您可了不得！野生的茶也能換地兒栽活了！那接下來公子要去哪兒？”

　　船家站起來，戴了斗笠，披了蓑衣，重新站到了船頭。

　　船中人重新躺了下來，枕著雙臂道：“去……大周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