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子夜,星疏月明。
忽而,青黑色云在中空徘徊,久久不散。
將近子時,一座威嚴(yán)府邸內(nèi)卻人聲嘈雜,燈火通明。
鎏金牌匾上寫著遒勁的四個大字——定北侯府。
一男子時站時坐,極其心煩意亂。
他忽然停住,看了看外面的天,瞇了瞇眼,這是……已經(jīng)接近子時了,已經(jīng)整整兩個時辰了,還是沒有動靜嗎?
黑夜籠罩下,金碧輝煌的殿堂在月色中清光瀲瀲,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九層高的祭臺上,一銀袍華發(fā)的中年男子面色清冷,望著天邊的星移斗轉(zhuǎn),略有所思。
這時,天星轉(zhuǎn)移,他忽然渾身一震,本來背著的雙手伸出,緊握于胸前。
他又仔細(xì)看了看天象,雙眉微蹙,抿了抿唇,沉默了許久,開口喃喃自語道:“九陰伊始,天下為劫……”
“陛下,少祭司上密函一封,其已候于殿外?!?p> 一侍從神色匆匆地進(jìn)來,雙手捧著烏黛色玄鐵匣,上刻祥云盤龍,栩栩如生。
金黃色書案前,鴉青色騰龍錦緞服的男子正一手捧卷,一手撐頭側(cè)坐著,頭戴一只黑曜石替簪,漆黑如墨的雙眸半瞇半醒。
而就在他聽到這侍從的話,忽而睜開了眼,頓了頓,對著那人招了招手,說道:“拿來?!?p> 他拿過那重重的匣子,按下幾個凸起的鐵釘,然后撥動齒輪。
那匣子發(fā)出沉重的一聲響,緩緩打開上蓋,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字條。
“土,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為官祿主。司督脈,取卦為干,主高貴?!?p> 他拿著字條的手微微發(fā)顫,雙唇緊抿,細(xì)細(xì)思量著其中的意思。
但似乎又不太明白,靜默了許久,看向那個侍從,道:“請少祭司進(jìn)來?!?p> “是?!?p> 片刻后,一雪色南天絲錦的少年緩步而入,竟也是一頭華發(fā),幾乎與這雪色錦袍融為一體。
他微微躬了躬身,抬起頭來,眸孔也呈現(xiàn)出雪一般的顏色,連眉毛都如同雪落一般。
人說,這是百年來天賦最好的祭司,擁有祭司一族最純粹的血統(tǒng),將來一定是最偉大的祭司。
不過此時,他還只是一個稚子孩童。
原本是應(yīng)該在山中修習(xí)術(shù)法,但今年卻突然被如今的祭司叫了回來,便暫且替他傳信了。
正座上的帝王收起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緩緩坐直了身子,拿出那匣子中的字條,又念了一遍。
而后看向那個少年,問道:“煩請少祭司,幫朕一解,這是個什么象兆?”
說著,將手中的字條遞給了一旁的侍從。
那少年微微頷首,仔細(xì)端詳著那短短了幾行字,然后將字條又遞給侍從,開了口。
“陛下,此象極其詭譎,帝星本為中天之星。然今天下分裂,中星凋暗,反倒是四方諸侯王勢起,故中星之外,又有四方星辰時隱時現(xiàn)。但今夜之象,預(yù)兆著中天之星再起,然……”
他說及此,看了那帝王一眼,頓了頓。
而正座上的人聽了他的話,雙手握緊那玄色匣子,緊緊地盯著那少年,等著他的下文。
“然,中天之星卻仍是微弱,究其原由,乃是今夜有九陰之人降世,阻了帝星的運(yùn)勢,督脈不通,高貴不行,帝座星便懦懦無力,難成大事。”
少年頓了頓,解釋道:“九陰,是為八字全陰,乃是乙亥年丁亥月辛酉日丑時,此生辰八字,是為八陰,而最末一陰,為新生之女降于京都,女子陰體便是那最后一陰?!?p> 少年一板一眼地回答,眼中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祭司察天象,卻不可阻天運(yùn),只能冷眼旁觀,否則他們這些本來就窺探天機(jī)的人,更會遭到上天的懲罰。
那帝王聽罷,沒有說話,卻是神色緊張,眸間透出異樣的光芒,輕輕擺了擺手。
那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默地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室內(nèi)只剩下皇帝和那個侍從。
皇帝把玩著手中的匣子,慢慢拿起書案上的琉璃燈罩。
那侍從遞給他字條,他將字條扔進(jìn)了燈罩內(nèi),盯著燈罩看了好久,直到那字條化為灰燼,完全消失不見。
他收好匣子,遞給了侍從。
那侍從很是詫異。
因?yàn)榘凑粘@?,祭司每逢重大事件,都會把象兆放在匣子里,然后統(tǒng)一封存入庫。
但是這一次,這位帝王竟然將字條給燒了,而給了他一個空的匣子!
他一時間弄不懂皇帝的意思,卻也不敢說話,而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去。
那皇帝并未再看他一眼,而是輕輕擺了擺手,示意那人退下去。
那個侍從弓著身離開,空蕩的宮殿,只剩下了帝王一人。
夜色蒼茫,丑時,馬上就要丑時了。
今日便是那陰年陰月陰日,而馬上就至陰時。
那個阻了帝星運(yùn)勢的人,便要出生了嗎?
一個新的生命,一出生便要背負(fù)這樣的包袱。
時也,命也。
帝王慢慢走到窗前,靜靜地站著。
窗外月光西斜,秋日的清寒之氣慢慢升起。
他幽幽地嘆著氣,關(guān)上了窗戶,希望今夜一切順利。
在蒼涼的月色下,一道暗藍(lán)色身影時隱時現(xiàn),正是剛才那個侍從。
而此刻,他正在快速地穿過重重疊疊的回廊,向內(nèi)宮跑去。他繞過在內(nèi)宮外圍巡視的侍衛(wèi),盡量不引人注意。
推開沉重的宮門,迎面便是氣派恢弘的宮殿。
白墻黛瓦,飛檐直沖天際,火紅的燈籠掛滿了整個宮殿的回廊。
此處,便是內(nèi)宮中最尊貴的地方——鳳梧宮。
鳳梧宮。
那人一進(jìn)門,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娘娘,少祭司給陛下遞了象兆?!?p> 聽到“少祭司”三個字,皇后自知事情絕對不凡,便把連伍叫到了內(nèi)殿,然后緊緊關(guān)上了內(nèi)殿的大門,幾個心腹侍婢守在門口。
坐下后,皇后忙問道:“說,怎么回事?少祭司到底說了什么?”
她雙目緊盯著他看,作為大周皇后,她自然知道祭司一族不會輕易占卜,而他們一定觀象占卜,就一定有了不得的大事兒。
還記得上一次占卜,是為了大周始皇帝的出征,最終果然如卦象所言,成立國大業(yè)。
而這幾代以來,諸國紛爭,大周最強(qiáng),由此歷代大周帝王以統(tǒng)一天下為畢生追求,也曾向祭司一族求卦,問其何時成天下大業(yè),但一直沒有得到答復(fù)。
今夜,就在今夜,有答案了嗎?
那個叫連伍的大掌事喘了口氣,說道:“少祭司說,今夜丑時有九陰之女阻了帝星運(yùn)勢,那九陰之女就降生于京都,要速速除去。然,陛下心慈手軟,竟將少祭司卦辭燒了!想來是不愿……”
“好了,本后曉得了,你且回去,莫讓人察覺?!被屎髷[了擺手,斂下眼中的一抹殺意,對連伍說道。
“娘娘,您……您這是……”連伍試探著問。
皇后沒有回答,而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連伍也瞬間明白了她所擔(dān)心的事兒,連忙頷首退下。
他是皇帝身邊的人,偷偷摸摸地來到皇后宮中已是不妥,若是再幫皇后做事,怕更會惹人懷疑。
待那連伍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后,皇后微微蹙眉,細(xì)細(xì)思索著什么。
忽而,她眸光一閃,嘴角微微翹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對著門口說:“琉璃,你過來?!?p> 雕著鳳凰花的沉香木門緩緩打開,一容貌清秀的侍婢低著頭,疾步而來。
“娘娘吩咐?!?p> 那個喚作琉璃的侍婢十分知趣兒,湊到她主子跟前,防止其他人聽了去,卻又與皇后保持著一尺左右的距離,不辱沒了她皇后的身份。
皇后并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獨(dú)自起身,走進(jìn)了內(nèi)室,并未讓琉璃跟進(jìn)來。
而琉璃就十分安靜地低著頭候著。
片刻后,皇后從內(nèi)室走出來,手上多了個玄色印璽——
上面雕刻著一只通體玄黑的鳳凰,就這樣盛氣凌人地站著,身后是高高揚(yáng)起的瑰麗尾羽,點(diǎn)綴著墨色的黑曜石。
皇后在距離她兩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神色復(fù)雜地看了她一眼,頓了頓,終于開口說話:
“琉璃,你是我的陪嫁丫頭,自從當(dāng)年把你買進(jìn)府,你就一直跟著我了。在這整個宮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也只有你,能讓我毫無保留地信任,你……不要讓我失望,好嗎?”
這一刻,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本后”,用的是求而不是命令的語氣,讓匍匐著身子跪下的琉璃極其不安。
琉璃抑制住心頭的千般情緒,目光歸于平靜。
然后抬起頭,堅定地對上皇后的目光,答道:“娘娘放心,我定不負(fù)您。”
皇后聞言,嘴角微微翹起,然后將手里的東西鄭重地遞給琉璃。
隨著那沉重又冰涼的鳳璽慢慢從指尖傳來,琉璃身形微微一顫,但隨后馬上穩(wěn)定心神,然后接住了玄玉鳳璽,雙手穩(wěn)穩(wěn)地定在空中,下身仍保持著跪拜的姿勢。
皇后俯下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琉璃驚訝地睜大雙目,拿著鳳璽的雙手一瞬間下沉,差一點(diǎn)兒把鳳璽摔在地上。若不是皇后扶了她一把,此刻定然連人帶鳳璽都摔了下去。
“琉璃,你可記得剛才說的話?莫不是在誆騙本后!”皇后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強(qiáng)迫她與自己對視,似乎想從她的眼神中看出端倪。
然而,琉璃的眼中除了驚訝和恐懼,再無其他情緒。
“奴……奴婢領(lǐng)命……不過……不過若是他們不從,恐怕會殺奴婢滅口。
奴……奴婢死倒不怕,若非娘娘仁善,奴婢早已沒命了。只是會壞了您大事。”
皇后冷聲道:“呵……琉璃,你是本后最信任的人,本后怎么舍得讓你去送死?你且寬心,有鳳璽在,他們絕對不敢。”
皇后說罷看向窗外,一片漆黑。
丑時將至,丑時將至……
“去吧……”
“……是?!绷鹆У穆曇繇懫?,然后恭敬地捧著鳳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