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身處教堂這種場所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開始思考心靈。心靈這玩意到底和身體有什么關系呢?這對于一般人并不算非常困難的問題,不過對我與由乃,就會變得更加復雜起來。復雜到光是思考這件事就會引發(fā)難以預想到的后果。
一月二十一日在教堂的發(fā)生的事,我一直將它放在心靈的角落里避免去觸及。結果上來說,一次漫無目的的思考讓我窺見了一種可怕的可能性:自己的人生是被操弄的。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有些預感,畢竟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有著很明顯的人為感。不管怎么說,人是不會自然地穿越的,對吧。
當你真的體驗到自己不過是他人筆下的一個角色,一種莫大的恐懼就將你包圍。
要是我能像莊子一樣傲慢地對待造物主,“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要是能這么想就好了。
嘛,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是庸人自擾。決定論并不否決自由意志,我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
比方說,你我顯然是被物理定律決定的。就算心里再怎么想要飛行,自己也不可能無視地心引力,自行漂浮起來。就算不能夠憑借意志的力量飛到月球上去,人們也從未覺得有什么不自由的。
就算被鎖鏈緊緊地捆住,只要能夠掙扎蠕動,人也不算被決定。
“如果真有命運之類的東西,那該是長在身上的鎖鏈,每個人天生都被困鎖著,卻怡然自得,甚至想象不到?jīng)]有鏈子的人生。”
想象著皎潔的月亮,不過我正在教堂之中,何況眼下是上午,無論如何是看不到月亮的。
“能這么想,我就是自由的。”
因為,盡管現(xiàn)在看不到,等上八個小時肯定能看到;盡管現(xiàn)在去不了月球,但載人航天技術總會發(fā)展到人人都能去月球上觀光的地步。
“我意欲。”
想摘下鎖鏈,念頭一起,鎖鏈就最終會被摘下。
人想要自由,因此。
“我最終是自由的?!?p>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我是自由自在,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愛上了我妻由乃。
如果要尋找證據(jù),板上釘釘?shù)蔫F證一直在我身邊——剛剛由乃已經(jīng)告訴我了。
換言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我自由意志的證明。
“雪君,幫幫六個月前的我吧?”
由乃說,她不甘心等待,她已經(jīng)忍不住要去往終點了,現(xiàn)在,她就要月亮升起來。
“我肯定會這么做,要不然你當時也不會聽到吧?要不要等到晚上再說?”
我笑了起來,有一段日子沒有笑過了。
“雪君別開玩笑啦!晚上不是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嗎?”
我舉手投降。
……
以下發(fā)送給六月二十日的由乃:
重新討論一下身心問題吧,我現(xiàn)在有了新的想法。
提問,為什么各種文藝作品中的仿生人、復制人、克隆人,都會懷抱著一種劣等感呢?
當我們看到一模一樣的幾個人,我們便抬起手來,指著其中之一說:“這位是正主,那個是假的?!?p> 或者說:“這位是真身,那個是替身。”
亦或者說:“這位是本人,那邊的不是人?!?p> 克隆人如果不是劣于正體就糟糕了??寺∪藨撆菰谒?、體弱多病、天生壽命短,一旦大限到了必須立刻癱倒在地,即使身體上沒有任何病痛與疾患,時候一到各種內臟就會自動地衰竭。
哎呀,要是克隆人和正體一模一樣,我們怎么知道哪個是真的呢?沒準,我們指著某人說這是高貴的真身,結果這個其實是克隆人呢!
到目前為止,一個人似乎只能有一具身體,所以其他相同的軀體——不好意思——只能被當作“物”來處理。
不過,在更古老一點的時代,這并不是常識。
舉個例子,能夠輪回轉世的超凡者,會認為自己的前世不是自己嗎?非但他自己不這樣認為,信眾們也不會這樣想,“一即是萬,萬即是一,每一世都是本人!”,他們這樣說。
再舉個例子,跳著儺舞,請神上身的巫師,不會不知道同一時刻會有許多同行召喚著同一位神靈,他們會覺得自己請到的神是假的嗎?其實并沒有請到神靈,只是自己在抽搐而已……他們會這樣想嗎?非但他自己不這樣認為,信眾們也不會這樣想,“完全可以都請到了嘛!”,他們這樣講。
當然,這兩者都算是人間的神明,不算人類??墒牵诠湃搜壑?,現(xiàn)代的科技已經(jīng)如同神話一般了,沒準他們會覺得,天上的仙人根本不會糾結于這種凡人的煩惱,畢竟通過一塊小方盒千里傳音,與拔出一撮汗毛化身五五,都是神仙的基本操作嘛。
拋開這些不談,我妻由乃你也已經(jīng)不是凡人了。
總之,由乃就是由乃。
還有,嗯……我愛你。
……
這一天的深夜,我向天花板宣告:
我并不是唯一的神明或是別的什么絕對公正的法官,在世界末日到來的時候給惡人以審判,給好人以拯救。我沒有這樣的力量,因而也無力承受此身的使命。拯救一號由乃的任務就交給全知全能的那些人吧,我并非全知,也非全能,無法使大地開裂、死人復生。我知道的只有面前的由乃,我能做的只有愛眼前的由乃。我們在本質上以一體,就算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為此發(fā)怒,要將我變成鹽柱也無可奈何,我……
我抱緊由乃。
突然想到一個程序員笑話:如果一個東西看起來是鴨子、叫起來是鴨子、走起來像鴨子、還能生出鴨子,那它就是鴨子。
抱著由乃的時候我想,自己是多么愚蠢,糾結于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和懷中實在的溫暖相比,這些思緒是多么空洞、寒冷、虛幻啊。
和往常一樣,我飛快地將這些想法拋之腦后。
“唔……”似乎是感到不舒服,她輕微地挪了挪身子。
我凝視著這張睡臉,長而濃密的睫毛,臉上細軟的絨毛,小巧的鼻子,勻凈的鼻息,微微張開的柔潤的嘴唇;我緩緩閉上眼睛。
要是由乃沒有睡著,我就吻她的臉,還要頂她的鼻子,就像她對家里養(yǎng)的那只橘貓做的那樣。
明天就這么做,一睜開眼睛就這樣做,醒來就做。
現(xiàn)在,等待我的是無夢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