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楓,見信如晤。請勿怪茉兒不告而別,只因事出突然,茉兒必須跟隨青玉道長親至武當山,確認一件極為重要之事。此時此刻,茉兒已平安歸來,陪伴義母兄長,習武練劍,修身養(yǎng)性。日漸入冬,臘梅已開遍靈山,卻無良人共賞,日日思君,念君。”
落筆時,抬頭遠望,窗外的那顆樹,越發(fā)蒼勁有力了。
不知樹下的小馬,如今是否安好?
“日日思君,念君——”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重復了一遍我的信。
我嚇得連忙把信收起來。
“涑蘭,你怎么又偷看人家的信!”我氣得大喊。
涑蘭絲毫不臉紅的坐到我的桌案上,聳肩道:“我可沒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誰叫你攤在桌子上,一眼就給人看明白了?!?p> “中原不是有句話,叫非禮勿視么?你總該有點自覺才是?!?p> “瞧你這話說的,咱們倆誰跟誰啊?!?p> 呵呵,這廝還跟我套近乎呢。
“誰跟誰???”我佯裝不懂反問他,見他坐姿那般恣意妄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還好意思說,你看看你,這是人坐的地方嗎?有椅子凳子你不坐,偏要坐人家桌案上來,真是討厭!”
“是呀是呀,我討厭,我沒規(guī)矩,就你家白景楓最懂規(guī)矩了是不是?”涑蘭又嘀咕了一句,臉色老大不好看。
我奇怪地看他,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
“怪了怪了——”
“什么?”他不自在地瞥我。
“我與白景楓寫信,你有什么好別扭的,怎的,你還怕我被他搶走了,從此沒了主人不成,我的好布花兒?”
“說了我不是兔子,你腦子什么做的?”涑蘭戳了戳我的太陽穴,起身伸了伸懶腰,“我出去走走,屋子里呆太久,都快發(fā)霉了?!闭f完,也懶得搭理我,自顧自往門外去了。
“最好別太快回來了!”我氣呼呼盯著他的背影,又坐回桌案邊,開始寫第二封信。
“紅芙姐姐,見信如晤。想必姐姐有所耳聞,茉兒如今已經(jīng)回了靈山,與義母相認。此前知樂大婚,不知為何未曾看到姐姐和任少爺,望你們一切安好……”
這些天來,我獨自居住在靈山曾經(jīng)屬于我的房間里,每日早早去向義母請安,陪義母看書,亦或是逛逛花園,義母的臉色好看了不少。
偶有時候會碰上林知樂同新姑爺前來請安,撞個正面,林知樂臉色依舊不好看,十分別扭,那新姑爺?shù)故菍ξ液苁强蜌?,一副將我當作自家妹妹的做派?p> 我不欲與他牽扯過多,只維持著表面的禮貌。
“姐姐姐夫早?!?p> “妹妹早?!?p> 雙方假惺惺互相問了好,便擦肩而過。
林知樂臉上的敵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倒是新姑爺還挺愿意維持恰當?shù)捏w面。
他二人之間,全程也并無眉眼傳情,果然如傳言所說,關(guān)系十分冰冷。我雖注意到這些,卻也想不愿去過多關(guān)注別人夫妻屋子里的私事。
離開義母住處,我便是去后山習武練劍。
曾經(jīng)日日在此修行,皆有大哥或二哥作陪指導,如今卻只能見到二哥一人了。有時候指導我練武,說著說著,便發(fā)起愣來。
物是人非,終究心里空落落的。
我嘆息道:“大哥不在,竟然感覺落寞了不少,明明他也不是話多的人?!?p> 二哥背對我看向山谷開滿的臘梅,淡淡道:“從小到大,我與他練武都是在此處過招切磋,我們雖非親生兄弟,卻宛若林家的左膀右臂,一體同生。如今少了一人,便總覺得心中空寂萬般。”
“茉兒又何嘗不是呢?!蔽业莱隽俗约旱母惺?。
沉默后,我想起之前尚未理清的那些是非,不得不打破二哥的寧靜。
“我與二哥都曾經(jīng)懷疑他是殺害義父的兇手,如今,我已經(jīng)相信不是大哥所為,二哥呢?”我?guī)撞阶呱锨芭c他并肩而立,說到此話,轉(zhuǎn)過頭看他。
他不曾偏頭看我,只淡淡道:“我亦相信他不是那種人?!?p> 我沒有吭聲,靜待下文。
二哥繼續(xù)道:“昔日我與他大打出手,并非真的懷疑他是兇手,而是責備他放松了靈山守衛(wèi),叫不知深淺的人摸了進來。我不找他鬧,找他交代清楚,旁人會如何看他?娘親會如何揣測他?”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道:“若我都不信他,靈山還有誰會信他?”
是啊,若林少禎都不相信林修韌的話,整個靈山,還有誰會相信這個沉默寡言的大少爺呢?
所以,他必須第一個弄清楚真相,確保林修韌的清白。
也確保家族的和平與安寧。
“二哥……一直都知道大哥的那個……那個身份嗎?”我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林少禎微微彎起嘴角,搖了搖頭,予以否認。
熹微的日光落在他的鬢角,閃動著金色的光影,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不相信,露出疑惑和質(zhì)疑。
林少禎道:“我不清楚他究竟還有另一個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他不知從何處習得了旁的邪門功夫,傷了身體底子不說,怕引起爹娘的注意和懷疑,還從不叫下人取藥給他,獨自偷偷地硬抗下來。我實在看不過去,才掩護著去梁淮之那里為他取些傷藥來?!?p> “你從未問過他,練的是哪門功夫,從何處習得?也不問他如何受的傷?”我驚訝不已,二哥幫他打掩護,卻對自己掩護的是什么一無所知。
他有必要如此尊重林修韌嗎?有些該問的話,是不應該在關(guān)鍵時候睜只眼閉只眼的。
難怪白景楓曾經(jīng)無意間評價二哥:心慈手軟,難堪重任。
林少禎搖頭苦笑,道:“你難道還不了解他么?他若是不想說什么,你跟他鬧上三天三夜也不會得到答案,你找他吵,他跟你吵得起來嗎?”
我想了想那個畫面,無奈地笑道:“他只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把你當空氣一般。”
說完,兩個人相視一笑,突然釋然了不少。
自身份被當眾揭穿,靈耀山莊大少爺林修韌的身份從此消失于江湖,再不會有一個林修韌為林家鞍前馬后,只有一個惡名遠揚的東勝神教教主,無歡。
“難怪曾經(jīng)的無歡會以東勝神教的名義,將這柄彎刀送給義父,他原本也是想向靈耀山莊示好的?!蔽颐嗣g那柄蒙古彎刀,搖頭嘆息:“這把刀,最終陰差陽錯落入了我的手里,又由它原本的主人,教我如何使用它。天下間的緣分,何其玄妙。”
“這是上天的安排,對大哥,對父親,對我,對你,皆是冥冥中的定數(shù)?!绷稚俚澪⑿χf道。
我點點頭,與他并肩等待日出山谷。
天亮了,我便該回屋寫信去了。
這些時日,我做得最多的事情,除了陪伴義母,練功習武,余下的便是寫信,寫信,寫信。我寫給白景楓,寫給紅芙姐姐,寫給逝去的阿林婆婆……
當我將一封信燒滅在窗外的桂花樹下時,突然涌起一股沖動,想把埋在樹下的小馬挖出來。
剛扒了兩下,身后突然聽得一個聲音。
“你以為,我嫁了人,景楓哥哥就會娶你么?”
那洶涌又故作矜持,怨憤又故作冷靜的聲音,不是我那個名義上的林家姐姐,又是誰?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面對她。
這丫頭如今成了親,頭發(fā)也挽了起來,頗有一分為人婦的味道。她原本是長得玲瓏矜貴的,如今面色總是藏了一絲煞白,眼神里總透著一股不甘和憤怒。
我聽說,她自從成親后,一直不愿意與新姑爺同房,上次還因為白景楓鬧得大打出手,后來被義母關(guān)在閨房里反省思過。
也不知怎的,她又忍不住溜到我這里來了。
我暗自覺得好笑,道:“真是有意思,你不去陪著你剛成親的夫君也便罷了,天天盯著我這個討厭的妹妹,你這是犯了什么毛病,相思病么?一日不來我面前發(fā)兩句牢騷,刺我兩句,你就不舒服,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丫頭對我委實不太友善,我也不想顧及什么顏面,對她佯裝客氣了。
林知樂在上一次的交鋒中,明顯已經(jīng)適應了我的針鋒相對,絲毫不覺意外地道:“作為姐姐,我只是想要規(guī)勸你幾句?!?p> 我挑眉,看她能說出什么瘋言瘋語。
她倒是直接,見四下沒人,說話也不裝模作樣了,“那人并非良人,他能負我,必然也能負你。你不必得意,縱是他口口聲聲說著非你不娶,非你不要,你也別真信了他,譚夫人是萬萬不可能點頭的?!?p> “哦?他原來說過非我不娶,非我不要這樣的話?”我故作驚訝,“難為姐姐告訴我,我真是開心極了,眼下更是明白了景楓的那番心意。他娘親不同意又如何,我又不是想要什么御景山莊少主夫人的虛名?!?p> 看到林知樂煞白的臉和微挑的眉,我一字一句道:“我在意的,不過是他有這份在意我的心就好了。”
“你!你少在那兒耀武揚威,得意忘形!”林知樂伸出纖纖細手,指著我渾身顫抖,“你可知廉恥為何物?”
殺人誅心,字字皆可為利劍。
我上前握住她的指尖,用力往下壓道:“姐姐何必如此指著我,我知道姐姐曾經(jīng)被他傷害過,可如今,我卻覺得他懂事了不少,有擔當了不少呢!上次我與他在這里夜間小酌,他醉酒間說自己年少無知,辜負了知樂姐姐?!?p> “你說什么?”林知樂心防已破,說話都顫抖起來,“他……他跟你說這些?”
我抬起頭,燦然一笑:“他還說,如今他終于明白何為珍惜,何為責任,并承諾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定會對我珍之重之。這些,都要多謝姐姐教會他才是?!?p> 林知樂聽后,一瞬間面如死灰,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作為情敵,我太了解林知樂想要什么,作為姐妹,我更清楚林知樂的痛點在哪里,我便故意踩著她的痛點胡言亂語,字字扎心。
方才望著院中落葉,我忽然明白,人生苦短,我不該為了那些傷害我的人不斷退步,因為她下毒之事,不僅僅傷害了我,更傷害了無數(shù)愛我之人的心。
我應該以這股力量為鎧甲,為劍芒,去抵抗那些惡意和陷阱,去懲罰那些心懷歹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