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胡塵君子
“閔兒,你真的敗了?”石虎瞪大眼珠,看著冉閔。
冉閔咬著牙道:“是……”
這位向來自負武力的人低著頭,他素來厭惡多費口舌,此刻也不愿做什么辯駁自證。
初次試刀,便是鈍折,他沒什么好說的。
石虎不顧他的沉默,罵了幾句,又繼續(xù)追問道:“那個叫岳飛的真有那么厲害?那些漢人真的有他們說的那么能打?那個什么宋國又是何處冒出來的,在黃河對岸么……”
“不知道。沒捉到俘虜?!比介h依舊是咬牙答道。
莫要說俘獲敵人的兵卒,若非自己馬快,恐也被那個叫岳飛的將軍擒去了……可恨,漢人狡詐,看來不管何時何地都是如此。他握緊拳頭,恨恨地想著。但這話只能埋在肚里,那些跟自己沖陣的羯胡騎兵只會記得自己沒打過岳飛,戰(zhàn)陣上你殺我砍,亂成一團,沒有誰會在乎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胡天神!”石虎呼聲中有些驚訝,“閔兒你怎么會被漢人嚇破了膽子!那些漢人就算勝上幾場又怎么了,他們到底是比咱們弱的,就算是那個宋國的軍隊,聽說他們也沒有高大的馬匹。到底只是一群不會騎馬的軟蛋罷了。下次只要主上同我們一起,多率些人馬,一定能將那些漢人踩成肉泥的?!?p> 冉閔臉色變得有些微難看,端坐在一邊久不說話的一名男子捂嘴咳嗽了一聲,冉閔便又低下頭,沒有應答。
這名男子與石虎冉閔不同,身上仍是寬袖高冠,和整座營帳都顯得格格不入。但不會有人覺得不妥,因為他是君子營的人,君子營中本就是些士人。
君子營的士人雖然是被石勒養(yǎng)著,地位終究還是比能領兵出征的將軍低上一截。但此帳中的這名男子卻是例外,他是君子營的謀主——張賓。這帳中三人,實際上他的話語權才是最大的。
身為漢人,在羯胡中出仕獲用的他,雖然頂著“君子營”的頭銜,但華夷之辨早就讓位給了成就功業(yè)的抱負。此時的寬袍大袖,峨冠博帶,除了保留些模糊的漢家尊嚴,更多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不同尋常而已。
因此,張賓臉上也沒有慍色,只是干笑幾聲,道:“中山公豪氣干云,賓十分佩服。但敵軍來勢頗大,戰(zhàn)事終究要緩緩圖之。”
“張先生,主上不是已經在整備軍馬了么?”石虎努努嘴,對于這個石勒都要以“右侯”相稱的親信不敢表現出太多的不敬,“依我看,主上心中已有了主意,叫上幾萬人馬,就算是撞,也能把那高唐港給撞破了?!?p> 張賓搖頭道:“是戰(zhàn)是和,明公也尚未決斷,張賓因而特來詢問石閔將軍敵情,好為明公獻策。”
“他說不出什么來了。”石虎拍了拍冉閔的后背,“那些漢人不過是仗著人多僥幸贏了一回,沒什么好怕的?!?p> “中山公,可知現在軍中流傳一句什么話么?”張賓見狀,也不欲和石虎糾纏,而是神色淡然地問起了新的問題。
“宋人在軍中散些什么流言么?”
“中山公看來頗為忙碌,之前恐怕好久未來這軍中了。”張賓話語綿里藏針,并沒有給這個石勒的侄子太多面子,“現在這平原城中,哪怕是原本說不出幾句漢話的兵卒都會念這句詩——
濤濤黃河水,凜凜岳將軍?!?p> “什么鳥詩,”石虎擺擺手,“這些都是些沒用的玩意兒,漢人就是喜歡念些這個,仗都打不好了。”
“那不知中山公可知昨夜屯兵之所為宋軍所襲,城中兵卒逃亡十之二三……”張賓語氣嚴肅,稍作停頓,“眼下形勢,攻守異于往?!?,戰(zhàn)端不可復開,因為軍心已不可用!”
“張孟孫!”既然被直呼名字,石虎也不再顧忌,怒吼出聲,“你是怕了么?”
“賓不敢。只是眼下形勢,求和避戰(zhàn),方是上策。”
“就因為輸了一仗,就要畏畏縮縮地去求和?我看你張賓終究是個漢人,骨頭還是軟的,你就是想著過躲在城墻后面……”
“張賓是不是漢人,骨頭是不是軟的,這些都由中山公言說。賓不想反駁?!睆堎e打斷了石虎,但對他的稱謂還是換上了封號,“宋軍戰(zhàn)力,數倍于我,步兵野戰(zhàn)尚可拒我軍騎兵,敢問中山公,可有取勝之道?!?p> “什么數倍于我,什么步兵野戰(zhàn),他們拼了一次命,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那個什么岳將軍真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下次主上和我一起帶領大軍出征,把岳飛首級取下來,要你張孟孫給我好好磕頭認錯!”
張賓對石虎表現的強橫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冷哼一聲:“明公昔日尚且不直呼我名號,中山公還真是嘴快,開口閉口就要賓低頭……”
“你別拿叔叔出來壓我,我告訴你張賓,主上是我叔叔,就算老子改了漢名,老子都是跟他一個姓。你算個什么東西,裝模作樣,仗著會拿幾個主意……”
張賓閉起眼睛,不再與石虎爭執(zhí),任由這廝自顧自地叫罵。冉閔見勢頭不對,也默默退出大帳,只留下石虎一人一時羯語一時漢話地說個不停。
豎子不足與謀。張賓不由得想起《史記》中范增恨恨說出的這句話。他素來以張良自比,此刻竟多少了解了一點項羽這位謀士的心情。不過現在不是懷古的時候,他要考慮的是大趙下一步的方略。
這個宋國的情形這一年里他派遣細作,詢問商賈還是有些了解的。知道是此間天地的后來人,據那些商賈所說,宋國所占的開封城富庶繁榮遠超平原,那消耗的戰(zhàn)術必定是行不通的。而冉閔與宋將岳飛河岸一戰(zhàn),最后僅以身還,說明宋軍戰(zhàn)力之強,遠超張賓認知內的所有對手。宋軍放回的俘虜還到處宣揚宋軍主將如何神勇,宋軍陣勢如何嚴整,就差把岳飛說成胡天神下凡了……
那宋軍為何還不組織攻城呢?這是張賓最想不通的一點。宋軍若是乘勝追擊,以平原的兵力,哪怕可以堅守,也必定會有慘重的損失。但宋軍只是掃蕩了沿河一線的馬場糧倉,似是沒有攻城之意。說來可笑,他們在平原城外橫行無忌之時,素來悍勇的羯人都不敢出城去阻擋那位“下凡的胡天神”,看來他們天下無敵的幻想在河岸一戰(zhàn)已被打得粉碎了。
但幻想破滅也好。石虎是個愚夫,但石勒不是。張賓相信自己選擇的主君,不會莽撞出城去打一場必敗之戰(zhàn)。宋軍如此行事,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們要逼降石勒,兵不血刃,拿下平原。
往日張賓曾力勸石勒不要降晉,但換到今日,坦誠的說,投降的確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擇。他反復思量了許久,今日又見到了沉默不語的冉閔,更加確信眼下的平原根本擋不住宋軍,敗亡幾乎是注定之事。石勒不是個沒有氣量的人,張賓認定,石勒是個亂世中的英雄。既然是英雄,自當知道什么時候應該低頭。
呼——
體力還真是好。張賓長出一口氣,看著還沒停嘴,不住跺腳的石虎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不過石虎現在說的都是羯族語言,自己雖然學了些皮毛,但這些粗鄙之語是一句都聽不懂的。
還是先送些金帛議和停戰(zhàn)吧。張賓在心里拿了主意。宋人既然不急,那自己也沒必要一個勁湊上去,暫且求個喘息,留神觀望一下周邊形勢,再做決斷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