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很亮,恍若在夏天的曠野里開了屋洞,路晚趴在病房的床沿醒來,她揉揉眼睛,身子軟得發(fā)疼。
徹夜的驚險在此刻悉數(shù)散去,安然無恙的舒紀紅半靠在床頭看她,深陷的眼睛溫柔而明亮,一頭銀發(fā)在晨光中分外美麗。
“您醒啦?下回可不許再嚇我了?!甭吠硪蕾诉M老人懷里,細聲叮囑,語氣更像是祈求。
舒紀紅笑得坦然,展開雙臂將自己的小外孫女抱得更緊,她憐愛地拂過路晚的額頭,好半天都是一言不發(fā)。
“對了!我得去叫醫(yī)生來看看您的身體,還有阿青,他要是知道您醒了也會很高興的?!?p> 路晚剛轉過身要走,舒紀紅卻悠然出聲:“你外公來接我了,我要跟他走了?!?p> “不!”
“穗兒,婆婆仍陪伴在你身邊,無論以怎樣的方式?!?p>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您不要離開我!”
頭痛欲裂,嗓子幾乎快要喊得嘶啞,路晚伸手去抓,觸到的卻是冰冷堅硬的墻壁,她這才真正睜開眼睛,鼻息間皆是男人的清冷氣息。
還是醫(yī)院的走廊,急救室的燈卻早已為另外的患者而亮起。
昨晚,醫(yī)生已經宣告了舒紀紅的死亡。
突發(fā)性腦溢血沒有前兆,路晚發(fā)現(xiàn)舒紀紅時,她已昏厥多時,加上鄉(xiāng)鎮(zhèn)距離縣城的距離不算短,錯過了最佳救治時期。顱內大量出血而無法手術,這直接將老人拖進了死亡中。
跟幼稚園小孩一樣,家長不出現(xiàn)在校門口就不敢走。路晚待在醫(yī)院不肯挪步,簡依青把她抱在懷中,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將就了一晚。
方才夢魘時慌張伸出手,路晚的指尖被墻壁的粗糲擦出了血,簡依青皺起眉去吻傷口,他的眼珠里隱有光亮,像浸了水的淡藍色玻璃。
“阿青,我疼?!?p> “都會好的,我給你治好?!?p> 無論是指尖的傷口,還是心上的疤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直到痊愈為止。
也許舒紀紅的病情遠遠沒有路晚所理解的那般樂觀,突然就自說自話,記憶倒退到十幾年前,她平常極少接觸外面的世界了,終日倦怠地蜷縮在閣樓的軟塌之上,書桌上的硯臺長時間都是干涸的,在這個年紀,寫詩作畫已算得上是困難了。
她發(fā)病的時刻很少,嚴重的時候有那么一兩回,除開她趁路晚去買菜時走丟,再就是她控訴路晚偷去了她的盒子,甚至不容分說地把路晚往家門外攆。
生病的老人會存在失禁的情況,舒紀紅藏得很好,所以路晚從未察覺過。在未定的清晨或是夜晚,腿腳不便的老人佝僂下腰清洗自己的污穢衣物,想象中的這一幕刺傷了路晚的神經,如果移進現(xiàn)實被她親眼目睹,她會瘋掉。
原來并非是阿爾茲海默癥不可怕,舒紀紅獨自承受了病痛與恐慌,為她的外孫女營造了一種靜好的假象。
從此刻起,您的臉會越來越模糊,待我衰老的那一天,便是真正的告別了。
舒紀紅的離世,是路晚瘦弱的肩膀所不能承擔下來的痛,簡依青整日將昏睡的她抱在懷中,一勺飯一勺粥的將她救了回來。
雨肆意沖刷著世界,在夜燈的渲染下,如煙的水霧顯形,有了顏色。
恍然間,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和她了,在暴風雨侵襲人間之際,他和她是僅有的幸存者。
路晚迷蒙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忽然越過床沿將傍晚時分喝的那半碗粥都吐了出來,眩暈感一陣接一陣,她死捏著簡依青的小臂,只能靠他支撐。
情緒最打結的時候,她連簡依青都抗拒見到。
冷情寡言的男人總是破例因她而悲傷。簡依青一言不發(fā),拿帕子為她擦去了嘴邊的污濁,又倒來了熱水讓她漱口。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做著至極虔誠的祈禱。
他的精神狀態(tài)比她好不了多少,眼底青黑一片,眼球布滿紅血絲,嘴唇干涸得起了一道道小口子。吊著他意志的,是眼前這汪即將枯竭的清泉,她還需要他。
晝夜交替,他一刻都不要離開她。
“愛你……我愛你……”
簡依青將纖瘦的她包裹在懷里,眉眼低垂,大手不動聲色地摩挲著她的肩胛骨,這么些天掉了不少肉,他的心快疼死了。
這般溫暖的擁抱,讓路晚憶起了自己小時候。
她生性頑皮好動,有使不完的精力與神氣,腦子也靈光,搗蛋的事情做起來是毫不含糊。無法無天的小魔王養(yǎng)不太成功,她膽子著實是大,唯獨逃不過一個斯斯文文的路懷信。
罰跪,抄書,挨藤條,路晚身為一個女孩子,卻都是家常便飯。每回她被路懷信懲罰后就蔫兒得不行,也心傲,覺得失了面子,不愿再開口和路懷信多說話。
某一次學業(yè)測驗中,語文作文是以父愛為題,路晚捏著筆頭咬了將近一個小時,硬生生交了張白卷。路懷信得知后,又板著臉把她好生訓了一頓。
如此循環(huán),成了死結。
都是一家人,冷戰(zhàn)可使不得。母親黎如華則在父女中間調和,她慣常先指責路懷信太過嚴厲,再溫柔地抱住自己的小女兒晚晚,輕拍著她的背作安撫。
路晚究竟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兒,心思敏感得不行,瞧見朋友直接往她爸爸背上跳時,也會很苦惱,偏偏自己這家中供了一座冷面閻王。
路懷信去世得早,因病,他閉眼的那一刻,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對路晚放松和縱容,正派在家庭中顯得多余,女孩兒家嬌氣恣意些又能怎樣?他自己的孩子,怎么不愿意捧在心上疼?
那時恨天恨地,傲慢得敢與世界為敵,如今看來,最傻逼的那人還是她路晚。沒有仗著稚氣的年齡再多做些窩里橫的事情,是她如今所后悔的。
能夠包容她的人越來越少了,外婆也不見了。
無力感充斥了遙遠的歲月長河,自童年到成年,她后來是被溺死的。
“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世上了,你會怎么辦?”路晚用指腹輕蹭他下巴冒出來的青茬,面色很是認真。
簡依青的聲調很淡,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生死相隨?!?p> 換作是別人,路晚會當場翻個白眼,并毫不客氣地拋出一句: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演什么深情呢。可如果是他這樣回答,那她會感到更幸福一些。
“嗯,我都記得?!甭吠黻H上了困倦的眼睛,語句完整而誠懇,“記得清楚你的懷抱有著怎樣的溫度,會在茫然的黑中一遍遍描繪你每次說愛我時嘴唇張合的弧度,你好愛我,真的好愛?!?p> 風雨大作的夜晚,簡依青貼近路晚耳邊,聽清了她入睡前的最后一句話。
“可是我希望你活得比誰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