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罰再次被粗暴推攘著醒來時,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莫格里的山魈侍從大白牙,而是另一個佝僂且猥瑣的身形——刺頭軍指揮,吉吉將軍。和昨天在大殿外打照面時一樣,褐毛黑猩猩身著金緞披肩與雕飾華麗的黑金鎧甲,腋下夾著那頂馬鬃修飾的滑稽頭盔,右手緊握一柄亮得晃眼的火把。天罰揉去眼中睡意,出于一半起床氣的緣故以及另一半對吉吉保留的敵視,他有意裝出了一副不悅的神情。
“天罰將軍,路易王陛下要求我等護送您前往王宮?!被蛟S是知道天罰還記恨著自己,吉吉率先朝他露出了敷衍般的輕笑,似乎是想借此緩解彼此的尷尬,“時候差不多到了,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比起先前陰謀時的諂媚抑或是詭計得逞后的陰陽怪氣,黑猩猩此時的平和聲線固然聽不出多少的誠意,倒也不至于令人討厭到不堪入耳??斩吹难凵窀呛翢o感情可言。
天罰突然明白了,吉吉并不厭惡自己,因為他對自己壓根沒有任何感覺,或許對他來說,劍齒虎與其說是個活生生的生命,倒更相當于是個……東西。吉吉所要做的,僅僅只是不擇一切手段以完成上級交給他的任務(wù)罷了,至于他天罰究竟如何看待他——他不關(guān)心,也不在乎。想到這里,天罰釋然般的松了口氣,努力鼓動兩頰回以尷尬的微笑:“那就辛苦將軍您啦?!?p> 跟進來時有所不同,他們沒有再用布帶蒙蔽天罰的雙眼。地下牢房的通道異常狹窄,所以兩名刺頭軍士兵采取了一前一后的護送陣型,將拷住雙手的天罰包夾在中間,打著火把的吉吉則走在了最前面帶路。暗影鬼祟潛動,搖曳的火光照上腳底的石板,左右顯現(xiàn)出交錯成對的各個牢間,一直沒入更遠處的黑暗深處。盡管心知此刻已是白天,可除了吉吉的火把以外,完全封閉的地下牢房完全透不出一絲一毫的光亮,簡直有如呈放死人的墓窖一般陰森恐怖,踏過充滿腳步回聲的幽暗,天罰感覺得到一股寒意自腳底席卷而上,死寂的空氣吸入體內(nèi)更顯得格外冰冷。
被一路拖行著帶下來時覺得相當漫長的螺旋階梯,在由下往上反向而行時卻只花了不過短短幾分鐘。空氣中的霉味逐漸消失,潮濕的墻壁以及腳底下的石頭也在不覺間都換成了光滑的大理石。待爬完所有樓梯后,吉吉伸手推開了正前方那道由橡木和鐵條制成的厚重門扉,撲面而來的光芒頓時令天罰一時間難以睜眼直視,緊縮的瞳孔過了良久方才逐漸過度到正常的室外模式。
身為班達爾·洛格的統(tǒng)治核心,王都內(nèi)城是一座位于班達羅格正中央的廣大正方形建筑群,天罰昨天從正門殺進來時便已有過大致的了解了。內(nèi)城大門位于城堡外墻的東側(cè)——或許是出于太陽由此升起的緣故——隔著護城河與吊橋直面繁華而又喧嚷的平民區(qū)集市;城市主干道戛然而止于護城河,經(jīng)由河上吊橋又接上了一條與城門寬度相仿的參拜道路,從城堡正門一路延伸到王宮殿前的廣場,而地牢的出口正位于殿前廣場的南側(cè)盡頭。身穿鎖甲、頭戴尖刺石盔的八名黑猩猩士兵早已在出口外等候,只待吉吉將軍揮手令下,他們便匯合先前的兩名同伴改為左右兩列縱隊,押送天罰穿越空曠的殿前廣場。
負責防守王宮外圍的禁衛(wèi)軍依舊像昨天那般于殿前臺階兩側(cè)嚴陣以待,大猩猩隊長則已經(jīng)提前在臺階下迎候,待吉吉將軍朗聲報明身份與來歷后,隊長隨即僵硬地點了點頭下令放行,他們就此暢通無阻地一路來到王宮門前?!巴醵际貍滠娍傊笓]吉吉將軍,攜部下押送保護區(qū)使者至此!”身為殿前總管的吼猴領(lǐng)著他們跨過門檻,同時不忘朗聲唱誦道:“恭迎班達爾·洛格全體子民的大王,班達羅格的統(tǒng)治者暨塔卡爾全境守護者,英雄王哈努曼之子,路易王陛下!”
走完殿前的臺階,距離王宮大門以及廳室盡頭的王座階梯還有段相當漫長的路,但由于殿門依舊如昨天那般敞開,故而內(nèi)里的情況仍然足以一目了然——占據(jù)王座位置制高點的屏風正將后方“路易王”連帶著王座一并完美呈現(xiàn),只不過這一次,天罰對于那宏偉的身影已然沒有任何恐懼可言了;屏風之下,裝備輕便皮甲的大白牙侍衛(wèi)在最狹窄的樓梯口,他的六個山魈部下則以新月般的陣勢圍繞于臺階底部。從山魈腳下綿展而出直至宮殿大門的紅毯將階下空間分割成為左右兩面,數(shù)十名衣著華麗的朝廷重臣擠在左邊,相互間時不時低頭暗語商量著些什么,只是隔著太遠聽得不甚明了,比起這一頭烏央烏央的喧嚷群臣,紅毯右邊的金猊大人及其部下集體維持的沉默就顯得格外反常了。身著金線外衣與紅緞披肩的金猊大人站在隊列最前方象征百官之首的位置上,盡管由于背對著大門無法直視面容,可天罰依舊能遠遠感覺到他那目中無人、專橫跋扈的傲然氣勢,猶如彌漫的瘴氣般粗暴充斥著周遭的全部空間,在無形中平等給予在場每一個人絕對的壓迫,這或許也是除了自己人以外,其余諸臣紛紛選擇遠離他的原因;站在他的身后除了五名貼身侍從,還額外預(yù)備了二十名腰懸長劍的金絲猴武士。似乎是有意向全場示威彰顯力量,吼猴總管話音未落,二十名武士便已集體轉(zhuǎn)身,披風潔白猶如初雪飄揚身后,經(jīng)過精心雕琢的鍍金胸甲如鏡面般完美反射著來自紅毯對面紛擾群臣的可笑群像——在天罰看來,這些從頭武裝到腳的金絲猴與其說是作為獨立的個體,到更不如將他們形容成其主人威懾的衍伸存在,渾身上下都分明散發(fā)著對于非我族類的鄙夷與不屑,更完美詮釋著他們對于本方政治野心的勢在必得、非我莫屬。
但這并不是全部。莫格里沒有說錯,在距離紅毯更遠的宮殿兩側(cè)墻邊,頭頂石盔、緊握長矛的王都守備軍早已沉默就位,無論是黑猩猩、長臂猿、葉猴、獼猴還是狒狒,顯然都已經(jīng)對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一切做好了萬全準備,盡管身為臨時武裝,刺頭軍裝備水平比起金猊的部眾簡直寒酸得像是一群乞丐,可這并不重要,畢竟他們的數(shù)量足足是在場金絲猴的五倍。就在吉吉與天罰并肩出現(xiàn)在殿門前的一瞬間,全體刺頭軍戰(zhàn)士一齊以長矛尾端砸地,在將左臂橫置胸口的同時大聲喊道:“吉吉將軍!”
這串猝不及防的吶喊嚇了天罰一跳,若非吉吉將軍及時出手拽住了衣擺,他險些一個踉蹌當場撲倒在門檻上?!盎镉媱e慌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路易王陛下想必已經(jīng)事先通知過你了吧?!苯柚锨胺龀值膭幼?,吉吉將嘴悄悄貼近到天罰耳畔,“既然如此,那就請您盡可能表現(xiàn)得自然一點,最好別讓那些家伙看出端倪來……不用擔心,我們將與你同在。”
天罰萬萬沒想到,在這劍拔弩張的緊要關(guān)頭,原本最不看好的吉吉不僅沒有借機落井下石,反而還主動給予他安慰與鼓勵,與之相比,倒是顯得自己格外小肚雞腸和斤斤計較了——莫非我真的看錯他了?待回過神來以后,在感激中夾雜著羞愧的他也匆匆輕聲道:“謝……多謝,吉吉將軍?!?p> “何必言謝。能為將軍服務(wù),是小人的榮幸?!?p> 然而伴隨著吉吉的回復(fù),天罰稍有平復(fù)的心境又再一次擰緊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自己上一次在殿門前被背刺的時候,是不是也接受過相同的恭維……趁著攙扶自己的吉吉還沒走開,他連忙以掙扎維持平衡的姿態(tài)伸手拽住了對方的肩膀,“吉吉將軍,請原諒我之前跟您的那些不對付,畢竟當時實在情非得已,非常感謝您的不計前嫌……只不過事已至此,我還是希望您能誠懇地告訴我——此時此刻,您選擇為哪一方而戰(zhàn)?”
假如這唐突的問題真令吉吉將軍有所不快,那么至少他也沒有表露出來分毫,反倒是以毫不拖泥帶水的爽朗微笑答復(fù)道:“說來說去,您還是信不過我呀……不過也確實,你們這些向來自詡為正人君子的保護區(qū)人士,求人辦事喜歡講究的不就是個一諾千金么,這倒是挺無所謂的——”他轉(zhuǎn)身回到直面王座的方向,右拳緊貼胸口心臟的同時堅定說道:“以風暴之神特拉洛克、歷法之神伊茲利、公正之神伊科奇米利、太陽神托納提烏以及戰(zhàn)爭之神蒙特祖瑪?shù)拿x起誓,我,哈迪德之子吉吉,不論何時何地,始終愿意為心目中最崇高的信仰而戰(zhàn),以正義之名,絕不背叛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傾聽我言,見證我心,今時如此,余生皆然。”
天罰并不認識吉吉口中所說的那些阿茲特克上古神明,也不清楚這些名字對于早已皈依阿茲特克神教的班達爾來說究竟意味著怎樣的地位,但是透過對方誠懇的發(fā)言與毅然的神情,他能感受到對方無與倫比的決絕與虔誠,“我……吉吉將軍,我真的很感激您,請原諒我先前對您有所保留的成見與不信任,或許我真的應(yīng)該學著如何變聰明一些……”
“恰恰相反,天罰將軍,您一直都表現(xiàn)得很明智,不僅僅只是在選邊站隊這方面?!奔菩Ψ切χ熳ε牧伺乃募绨颍皩嵅幌嗖m,就我個人的觀點——不信任我,是您來到班達羅格以后所做過的最明智的決定?!?p> -
天罰昨天是被大猩猩們直接粗暴扔進來的,在王座階梯前屁股都沒來得及坐熱,便被草草拖去了地牢關(guān)押,除了想方設(shè)法自保周旋以外,自然并無心思注意大殿的細節(jié)陳設(shè);眼下既有吉吉一行護送在旁,他也終于得以在邁步前進的同時借機巡視左右,仔細觀察起周邊的環(huán)境。大殿極長極寬,巨柱支撐起高聳的屋頂,在敞開的宮門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窗口提供額外采光,數(shù)十支火把點亮在墻壁與支柱的臺座上,令幽暗的燈光逐一劃開清冷的陰暗。待目光逐漸適應(yīng)室內(nèi)的亮度之后,天罰意外發(fā)現(xiàn)紅毯下延伸出的地面是由許多色彩繽紛的光滑石板鋪設(shè)而成的,每塊石板表面都刻畫著許多奇怪的符文與各種各樣的圖騰;不止是地板,周圍的柱子身上也同樣藏有豐富的圖案,無數(shù)阿茲特克傳說中的神明正漫步于爬山虎與藤蔓之間的空隙處,有些隨著年歲而變得黯淡,有些則在陰影中顯得格外精神抖擻。上千年前雕刻下這些紋章的古阿茲特克人或許從未想過,這些他們存在過的證明竟能有幸穿越歲月的云煙延續(xù)至今,與活躍在當代的后輩生靈們并肩而立,共同見證這片舊日舞臺上演繹而出的歷史新篇。
天罰又額外注意到了一點,比起右邊嚴陣以待的金猊部眾以及黨羽,站在紅毯左側(cè)的那群大臣相比昨天有了不小的人員變動。很多當時對天罰肆意辱罵、毆打,甚至公開跟隨金猊大人叫囂要向保護區(qū)全面開戰(zhàn)的壞東西都不見了,而是由另一些從未見過的生面孔取而代之,并且他們對天罰集體投來的目光也不再像昨日那般怒氣洶洶;顯然比起昨日的那些激進同僚,眼下朝堂上匯集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平日里對保護區(qū)態(tài)度更溫和的保守派——看起來除了武裝力量的部署以外,莫格里也同樣在與會人員的構(gòu)成上動了心思,以確保最壞的情況出現(xiàn)之時,這些袖手旁觀的臣子們至少能在他和金猊大人之間恪守中立。但愿這些安排真能如他所愿,在關(guān)鍵時刻起到應(yīng)有的作用。
走過仿若單面鏡廊般橫列右側(cè)的金絲猴武士隊列,大大方方、熟視無睹的天罰簡直活像是在正經(jīng)檢閱屬于自己的部曲——盡管每只金絲猴都在對他抱以憤怒的眼神,甚至不乏張嘴噬咬著進行無聲的謾罵與威脅,但比起像昨天剛來時那般鋪天蓋地的石塊砸頭,這點手段只能說是太小兒科了。最值得留心觀察的對象自然還是站在隊列最前面的金猊大人,天罰在吉吉一行的帶領(lǐng)下一言不發(fā)地經(jīng)過金猊,最近的時刻距離他不過三步左右,天罰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遍布褶皺的額頭、深邃有如死水的黑眼以及弧度浮夸的鷹勾鼻;傲慢的老金絲猴和昨天一樣,全程并未給予天罰任何正眼,就仿佛當他是完全不存在的空氣一般,僅僅只是兀自低頭凝視著手中權(quán)杖尖端的金色圓球。權(quán)傾朝野、唯我獨尊的金猊大人向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即便是曾經(jīng)的英雄王與現(xiàn)如今的路易王也不例外,更別提這一個身為俘虜?shù)男⌒X虎了,但是——就讓我們走著瞧吧,看看今天到底誰能笑到最后。天罰微微一笑,刻意在從金猊身邊走開時挺直了腰板。
終于走到了王座階梯的正前方。天罰止住了步,身旁護衛(wèi)的十名刺頭軍同時分列兩旁挺身站立,“稟大王,保護區(qū)使者現(xiàn)已帶到,請大王明示如何處置!”發(fā)言完畢的吉吉隨即大跨一步,站到了天罰身后。
天罰自覺單膝點地的同時低下腦袋,他不大了解班達爾文化力的見面禮是如何進行的,這種時候究竟應(yīng)該說點啥好呢?呃,既然吉吉將軍說了要盡可能表現(xiàn)得自然點,那么自己跟路易王就不能表現(xiàn)得像是很熟識了,干脆就像昨天那般老老實實地從自我介紹開始吧?!鞍菀娐芬淄醣菹?,在下不才,獅族參將天罰,此番特意代表保護區(qū)方面前來面見陛下,希望……”
可這頭話還沒說完呢,便已被宏偉的笑聲攔腰打斷。卻見臺階頂部王座方向,那雄壯的倒影正伴隨著笑聲而頗有節(jié)奏地聳動著雙肩,“歡迎回來,保護區(qū)來的使者,如你所見,我們將繼續(xù)進行昨日未完的話題。或許你還會期待我們的歡迎儀式,不過很遺憾,使者先生,本王對你實在吝于歡迎。班達羅格的子民雖然普遍沒什么文化素養(yǎng),不過倒也因此免去了甚多復(fù)雜的繁文縟節(jié),既然客隨主便,就沒必要再抱著你那套保護區(qū)規(guī)矩死不撒手啦?!币贿呎f著,他還不忘在屏風后豎起三根有如獅虎小臂般粗細的指頭,“并且再怎么著,本王絕大多數(shù)的臣民對于解決兩位數(shù)以下的數(shù)學問題是沒有任何壓力的,不像保護區(qū)來的某位使者先生,前前后后把那套自我介紹嘮叨上三次了都還不嫌多咧!”
路易王抬爪拍擊扶手的動作似乎象征了某種暗示,幾乎一瞬之間,臺階上方洪亮的狂笑便已得到了大批臣子的反饋,除金猊黨羽以外,在場絕大多數(shù)的班達爾紛紛如同得到默許般一齊放肆大笑,無數(shù)刺耳的音符頓時有如海嘯般蜂擁迭起,從四面八方圍向大殿正中央的劍齒虎。不過歷經(jīng)昨日的當眾拷打以后,天罰已經(jīng)差不多學會究竟該如何在混亂的環(huán)境中維持住心態(tài)了——你鬧歸你鬧,反正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就當兩不相干了。冷靜,冷靜,再冷靜……
深吸一口氣后,他心平氣和地繼續(xù)娓娓開口道:“既然如此,那想必在下的訴求大王也已明了了吧。在下還是昨天的那番話,無論是班達爾·洛格還是保護區(qū)諸國,甚至包括生存在外部世界的各色羅剎人等,一切為爭取自由而奮斗著的生靈理應(yīng)團結(jié)一致,攜手共抗威脅我們的共同敵人——犬族政權(quán),以及于其后扶持的人類勢力,無論貴國與我方曾經(jīng)到底有過多少矛盾與仇恨,起碼彼此之間這最基本的共同利益是完全沒有任何障礙的。依在下看,我們與其深陷世俗的泥濘中爭論過往的恩怨,更不如以大局為重,從長遠角度考慮,從而先行解決那些更迫切的現(xiàn)有問題。在下相信,作為統(tǒng)治班達羅格的至尊神威,路易王陛下想必也清楚擺脫班達爾一族現(xiàn)下困境的最優(yōu)解究竟是什么,還望大王以大局為重,不必聽信部分宵小之徒的短淺見解,摒棄過往之成見,與我方重新結(jié)為秦晉之好,化寥落干戈為相見之玉帛?!?p> 聽罷此言,還未等路易王有所回應(yīng),金猊那邊的黨羽們便已有了蠢蠢欲動的趨勢。不過這也難怪,畢竟天罰這番話的潛臺詞也著實過于明顯了,所謂宵小之徒的言論,究竟刺痛的是哪部分群體的脆弱內(nèi)心呢?答案也很快呼之欲出了——
“大王,請勿聽信此等奸詐之徒的胡言亂語!”天罰有些意外,率先出聲抗議的并非金猊大人本尊,而是站在他身后充當侍從的一名同族幕僚——老東西遠比自己所料想的更能沉住氣,遠遠不至于因為區(qū)區(qū)小事便貿(mào)然屈尊參與進狗咬狗式的朝堂爭執(zhí),不到關(guān)鍵時刻,這條重量級的大蛇絕不會主動出面——“保護區(qū)與我班達爾·洛格之間的血海深仇,豈是他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輕描淡寫著帶過了?”
金絲猴幕僚并未提前行禮請言,此刻卻已毫無規(guī)矩地跨出隊列,朝向臺階上方的路易王憤憤奏道:“且不說先前,柳瓦夫人將我們認定為叛軍的理由是多么的草率,隨之而來多國聯(lián)軍的圍剿也很難不讓人懷疑是出自早有的預(yù)謀,就直接后果來看——他們不僅害得先主英雄王中道崩殂,更致使我國數(shù)十萬子民從此背井離鄉(xiāng)、無家可歸!別忘了,他們迫害的是我們的同胞,謀殺的是我們的領(lǐng)袖!這些,可全拜保護區(qū)的那些大人物所賜!”他環(huán)顧一圈周圍群臣,緊握雙爪呼吁道:“現(xiàn)如今在大王的帶領(lǐng)下,我國全體上下萬眾一心、篳路藍縷,苦心經(jīng)營班達羅格周邊的一隅之地,從零開始一點點治愈著祖國的千瘡百孔,好不容易方才有了一絲重新復(fù)興的跡象,卻又是保護區(qū)的大軍從天而降,一言不合便即動粗,蠻橫奪走了無數(shù)班達爾將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常洛一城,到頭來誰才是真正無理取鬧的一方?請問狼崽子們在使用重炮轟擊我軍的時候,可曾想過對于他們來說班達爾·洛格究竟算是什么?同盟友軍?競爭對手?還是像犬族、人類一樣不共戴天的宿敵?眼下既有求于我們,他們卻依舊端著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靠什么各種各樣的大道理企圖論證我們的不義,反倒是要求我們放下仇恨與偏見,像個愚蠢的大冤種一樣老老實實按照他們的想法乖乖一笑泯恩仇。天下之大,豈有只容得他們一家之言的道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俗話說得好,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既然保護區(qū)已然將我們班達爾·洛格視作敵人,那么此時此刻的屈膝乞和就等同于公然示弱!他們不是想要談判嘛,當然可以呀,不過——”
正說間,幕僚已將佩劍抽出,奮力插入腳下石板的間隙,劍鋒正映著自后方投射的晨光,將刃緣微微擦亮,“我建議,拿這個跟他們談判!憑什么要讓坐鎮(zhèn)高貴圣城的獅子或灰狼來評判我等?他們哪里懂得班達羅格、阿茲特克深淵廢墟或者須彌荒丘?就連我們信奉的神明都成了他們褻瀆的對象,那些個什么狗屁柳瓦夫人、小獅王、少狼主、謝利可汗,通通叫阿維索托水猴把他們抓去吃了吧,老子受夠他們了!無論你們作何決定,反正我是絕不會再同意跟保護區(qū)的人和解了!”他朝著天罰狠狠啐了一口,隨即朝向王座方向奏道:“路易王在上,微臣在此懇請大王,速速處死此使以及那些灰狼俘虜,在告慰先主英雄王在天之靈的同時,亦可借此清除我國朝野上一切可能的隱患!”
“速速處死此使,以慰先主英雄王在天之靈!”伴隨著金絲猴幕僚的宣告,金猊一派黨羽紛紛有如訓練有素的狗一般急切附和起來,他們或隨之吶喊,或握拳拍胸,或頓挫佩劍,試圖再像昨天那般以集體逼宮的方式換得路易王的讓步與妥協(xié),天罰甚至一度擔心起高壓之下的莫格里究竟還能否兌現(xiàn)保護自己的承諾……不過幸運的是,吉吉的刺頭軍部眾以及紅毯對面絕大多數(shù)保守派臣子并未跟隨起哄,即便是有個別群情激奮試圖響應(yīng)的,在眼見左右同僚們依舊維持著沉默后,也都乖乖把舉過頭頂?shù)娜^又給收了回去。若不是不敢,否則天罰還真想偷著笑出聲。
“眾愛卿還請稍安勿躁,本王自然知曉這其間的要害所在,也甚是感念諸君的一片赤膽忠心?!逼溜L后方,路易王以高亢的聲線從容不迫地答復(fù)道,“但說到底,使者先生畢竟還是我們的客人,一些基本待客之道本王還是得遵循一下的,就算是死總歸也得讓人家死個明白,多讓說兩句話急不死人……你覺得呢,天罰將軍?”
話雖然說的難聽,不過天罰倒也知道莫格里這是在借機將發(fā)言的機會重新推向自己,心領(lǐng)神會之際隨即不卑不亢地接上道:“您真是太寬厚了,大王。在下當然能理解大王的難處,造成裂痕也并非我方的本意,盡管始終有宵小之徒從中挑撥作祟,但總有人會一直愿意勇敢挺身而出,若是能以在下這微不足道的價值勉力消彌過往的仇恨,那么在下將感到異常欣慰。既然如此,在下謹代表保護區(qū)方面奉獻上屬于我方的誠意——為后續(xù)大局著想,在下懇請大王釋放外城監(jiān)牢內(nèi)的那幾只灰狼,改由在下?lián)钨F方的人質(zhì),無論后續(xù)大王是與保護區(qū)冰釋前嫌抑或是愿意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在下無所畏懼,任憑大王處置,要殺要剮,悉聽尊便?!?p> “你算是什么東西,還有資格談上條件了?真是……”金猊的幕僚剛想再說些什么,屏風后的路易王便已抬起巨掌示意禁聲?!昂靡粋€悉聽尊便,使者先生,這下本王算是領(lǐng)教到您能說會道的本事啦!以一個獅族儲君麾下堪稱無足輕重的小參將,就想要換回狼女王外加她的好幾個隨從,這筆買賣怎么看保護區(qū)都是穩(wěn)賺不虧的呀!如此的牛刀宰雞、大材小用,簡直堪稱暴殄天物,不是本王說哈,那個柳瓦夫人倒也真算是瞎了眼;要本王是她的話,包準得給你留在身邊封個財政大臣,專門負責找錢數(shù)銅板,以供本王花天酒地。但是……”
在說出“但是”之前,一切鋪墊都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天罰在漂亮男孩麾下小小官場也算是混跡半年有余的半吊子老油條,自然早已知曉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期待已久的轉(zhuǎn)折終于來臨了,他一邊低下頭來繼續(xù)忍受后方來自金絲猴勢力仇恨目光的燒灼,一邊靜心等候著莫格里的下一步籌劃。
“但是?!蹦窭锢^續(xù)維持著粗獷聲線一如既往的淡然,“狼女王也好,無名小卒也罷,反正既然都是保護區(qū)的人,對于本王來說根本毫無任何區(qū)別存在,反正本王都不喜歡,留誰不留誰自然一樣全憑心情,偉大的班達爾·洛格倒也犯不著因為幾個俘虜?shù)男∈戮徒锝镉嬢^到死。而且說實話,我想請問一下諸位愛卿——從手無寸鐵的俘虜身上又能討回來什么公平與正義?如果可以的話,本王當然更愿意憑實力說話,在堂堂正正的交手中將仇敵盡誅,以報先父在天之靈。一切背離了理性的武力都不可能稱之為復(fù)仇,而是無理的暴虐;與其通過毫無下限的不擇手段達成目的,本王寧可用一雙干凈的手和一顆純潔的心去戰(zhàn)斗,以光明磊落詮釋何為榮譽感,由榮譽感證明何為正義——這便是本王為人處世的道理,也象征著本王眼下的決心。使者先生,您方才樂意為同伴奉獻自我的慷慨陳詞真可謂無比振聾發(fā)聵,本王自然毫不懷疑您的勇氣,不過很遺憾,在班達羅格的小小世界里,全靠一腔熱血的勇氣是說服不了人的。要想得到回饋,除開必要的勇氣以外,還得拿出相應(yīng)的決心作為說服他人的資本,沒有決心,處處為自己的錯誤尋找說辭和后路,何以獲得他人的尊重與信賴?本王并不打算挾持那些狼崽子作為人質(zhì)威逼利誘,反倒是愿意拋除偏見與仇恨,以平等的態(tài)度與你心平氣和坐下來商討,這一切都已體現(xiàn)出了本王公平與正義的決心,那么接下來,就該使者先生您向我們展現(xiàn)貴方對于和平與友誼的決心了?!?p> 伴隨著一記清脆響指,站在屏風正前方的大白牙沿臺階快步而下。直到這時,劍齒虎才注意到向自己走來的山魈將軍全程一直維持著雙手平舉的姿勢,畢恭畢敬地將一只鍍金托盤送至他的眼皮子底下——躺在托盤正中央的是,是一柄黑色手槍。
由于現(xiàn)階段保護區(qū)方面制造工藝的不成熟,以槍械為代表的熱兵器即便是在最精銳的獅族部隊中也僅僅只有少數(shù)的列裝,故而天罰對于槍的了解很是有限;憑借軍訓時殘留的少許學習記憶,他勉強判斷出這支搭配有轉(zhuǎn)輪彈巢,且槍管、槍膛相互分離的小型槍支屬于較為先進的左輪手槍。比起裝填彈藥時需要將槍機來回開關(guān)以確保裝不會誤引火藥的滑膛槍,左輪的操作無疑要簡便不少,通過轉(zhuǎn)輪旋轉(zhuǎn)即可將各個彈巢依次與槍管相結(jié)合,再同時用手壓倒擊錘使其處于待擊狀態(tài),隨后便能順利扣動扳機射出子彈——如此簡便的操作步驟,別說他了,估計換個傻子來都能順利完成。
他將手槍捧在手中細細觀察,手槍回以他沉甸甸的質(zhì)感,慣用冷兵器的他對槍械素無好感,但他不能否認這支左輪確有其獨特的美;相比較從犬族方面繳獲來的那些制式滑膛槍或者獅族兵工廠土造的火銃,眼前的左輪與其說是武器,倒更不如說是一件金屬的工藝品——槍身上的烤藍在昏暗燈光下呈現(xiàn)著冷冽的幽光,修長且勻稱的流暢線條印訴述著制作手藝的精妙,其上鑲嵌的金屬紋飾在彰顯尊貴的同時又添了幾分猙獰,握柄與扳機歷經(jīng)時間的洗禮,可皮革等非金屬部件所呈現(xiàn)的沉穩(wěn)光澤依舊證明著它的堅韌與不屈,這不僅只是歲月?lián)崤龅陌唏g傷痕,更像是來自其舊日主人所賦予的無上榮光與威嚴。
“等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把槍好像是英雄王的遺物——‘誓約玫瑰’,是吧……”在看清左輪的一瞬間,站在天罰身后的吉吉驚訝到喊出了聲,天罰對此不置可否。如果吉吉沒認錯的話,哈努曼生前或許真的憑借過此槍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毫無疑問,英雄王過往的榮光令這件冰冷圣遺物附加上了額外的象征意義——至少對于班達爾們來說,這可絕不是一件能輕易交付到外族戰(zhàn)俘手頭的存在,吉吉表現(xiàn)出驚訝自然在所難免;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莫格里既然選擇將其拿出,那就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而天罰眼下也只能選擇無條件相信他。
在隔空打手勢示意大白牙解開天罰雙手鐐銬的同時,屏風后的路易王又緊接著介紹道:“沒錯,正如眾愛卿所見,這把名為‘誓約玫瑰’的左輪來自本王已逝的父親——班達爾·洛格全體子民的英雄王,哈努曼。大家都知道先父生前甚是喜愛它,曾經(jīng)帶著它踏遍各個戰(zhàn)場,令無數(shù)敵寇的鮮血綻放于班達爾·洛格全境上下,父王也憑借著它贏得了一場又一場的勝利,直至成為大家所熟悉并認同的英雄王。班達爾的吟游歌手們編纂過許多贊頌誓約玫瑰來歷的長詩,有說是極北的寒冰雕塑而成的,也有說是南境的玫瑰之心搭配荊棘的眼淚孕育而出的,但其實它的出處并沒有絕大多數(shù)人所想象的那般傳奇其實;和父親一樣,誓約玫瑰最初的破土之處乃是污穢、腐朽的人類世界——準確來說,是那個名為‘陽光’,實則堪稱最陰暗所在的羅剎人馬戲團?!?p> 什么,萬眾敬仰的英雄王哈努曼,其真實身份居然是一個來自人類世界底層社會的混血雜種——羅剎人?正如莫格里先前所言,即便是在象征著班達爾最高權(quán)威的王宮朝堂之上,有關(guān)英雄王前半生履歷的秘密也依舊是鮮有人知,對于無數(shù)將先王視若神明的普通班達爾來說,眼下突如其來的真相自然無異于一枚貿(mào)然丟下的重磅炸彈;無論是中立的群臣、金猊的大部分黨羽還是戍守在旁的吉吉等刺頭軍,在場與會者大半陷入前所未有的驚訝與困惑中,相互交頭接耳的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莫格里或許早已預(yù)料到了眼下的情況,他僅僅只是令屏風上的陰影聳了聳肩,隨即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道:“在陽光大馬戲團接近倒閉的那段日子里,喪心病狂的人類導演為了能夠吸引觀眾而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完全不把羅剎人演員的生命放在眼里;既然高空走鋼絲或者跳火圈這些傳統(tǒng)項目不再賣座,他們便策劃了一個更加刺激的新節(jié)目——無限劍制,UnlimitedBladeWorks。規(guī)則其實很簡單,所謂‘無限’,即是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圈的參與者們,一般由兩名或者更多的羅剎人演員參與其中,數(shù)量上不封頂,而所謂的‘劍’,便是放置在中間桌面上的、后來得名為誓約玫瑰的那支左輪手槍;節(jié)目開始后,手槍的六個輪槽中將隨機放入一顆子彈,羅剎人演員們輪流以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如果彈巢為空順利存活,即可將槍撥轉(zhuǎn)輪槽后交給下一個參與者,若不幸轉(zhuǎn)至裝有子彈的輪槽當場被打死,則重新裝填子彈繼續(xù)‘游戲’,以此類推,直到子彈打光,或者全場只剩下一個幸存者;在此期間,全場觀眾除開欣賞驚心動魄的游戲過程以外,亦可投資下注賭猜最終的幸存者。不需要多少成本投入或者排練時間,便可以獲得觀眾們的喝彩與尖叫,無限劍制這檔節(jié)目一經(jīng)推出,便連帶著陽光大馬戲團的名氣一起迅速水漲船高,節(jié)目的門票收入以及開放賭局帶來的傭金都令馬戲團高層賺到盆滿缽滿,那么在此以外,代價又是什么呢?”
此言一出,絕大多數(shù)班達爾紛紛以驚愕的神情面面相覷,這倒不是出自對大王問題的困惑,而是出自對前所未知真相的恐懼,畢竟這個答案實在是太顯而易見了,就連對英雄王生平已然略有了解的劍齒虎也不例外,攀上心頭的寒意在不經(jīng)意間已令他渾身上下雞皮疙瘩驟起;“代價……代價就是……”半晌,吉吉將軍終于顫顫巍巍地打破了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靜,“每次演出,都只能有一個演員活下來,其余參與演出的羅剎人除非主動退出,否則就只能悲慘地血灑當場……”
路易王以響指表示回答正確,“是這樣的,不過需要糾正一點,在喪心病狂的人類面前,卑賤的羅剎人演員是沒有權(quán)力拒絕或退出演出的,否則下場并不會比在表演中當場被打死要好多少。即便是在表演中幸存到最后的羅剎人,馬戲團高層也絕不會給予他任何憐憫與仁慈,反而會將他的幸存場次作為下一場演出的宣傳噱頭,毫不猶豫地強迫他參與下一輪的死亡舞蹈……是的,人類從不會憐惜羅剎人演員的性命,畢竟一個羅剎人演員的價錢甚至還不夠抵償一場表演下來所花費的子彈成本,只要在貧民窟打出包吃住的招工宣傳,自然會有無數(shù)吃不飽飯的底層羅剎人甘愿簽下賣身契約。截止到陽光大馬戲團慘遭‘銀刃’組織清算迎來最終落幕,無限劍制這檔節(jié)目在三個月時間里一共演出超過百場,每場出現(xiàn)的羅剎人犧牲品少則一兩名,多則數(shù)以十計,具體死亡人數(shù)已不得考證。有好事的人類媒體曾參考羅剎人演員的平均表演時間做出過概率學的統(tǒng)計,最終得出了一項結(jié)論:絕大多數(shù)參演的羅剎人都活不過自己的第一場表演,能從第一場表演中成功幸存便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同類,連續(xù)幸存到五場的就更是鳳毛麟角了,足以在場下的賭局中獲得十倍懸殊的賠率,幾乎堪稱幸運星顯靈;倘若這項結(jié)論當真準確,那么本王愿意如此形容先父英雄王——當他捧起誓約玫瑰時,整個宇宙的星辰都在為他閃爍。上百場的表演,父親參演了其中的三分之二,在此期間,全部幸存?!?p> 全部……幸存?即便路易王已盡可能維持自己語氣的平靜,可這驚人的結(jié)果依舊再度令全場與會者目瞪口呆,“戰(zhàn)神蒙特祖瑪保佑,這一切想必皆為宿命?!苯鸾z猴參謀將雙爪合攏作禱告狀,“諸神的意志始終與英雄王陛下同在,倘若沒有英雄王陛下,便不會有今日統(tǒng)一且富強的班達爾·洛格……一定是諸神為班達爾的復(fù)興施展了手段,這才使得英雄王陛下闖過一次又一次死亡的考驗,諸神有眼啊……”
“不,父王的幸運與其說是諸神給予的宿命,倒更不如說是來自他存活下去的意志。”莫格里糾正道,“畢竟所謂宿命,不過是失敗者無聊的自慰罷了,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唯有意志,方才能詮釋究竟何為強者的心,意志的力量大于肌肉的力量。意志的目標不在現(xiàn)實中存在,而是在生命中蘊藏,這也并不是對宿命的否定,更是將自己的宿命與逝者的信念合并,一并提升到一個更高的意志水平上。,父王并不是單純的一味仇視得過且過、自暴自棄,反倒是樂忠于將每一次的扣動扳機都視作為重塑生命的過程,幸存帶給他的不是茍延殘喘般的竊喜,而是愈發(fā)強化著對‘活下去’這一信念的意志鋼印。他清楚自己必須活下去,這并不僅是生靈的正常求生本能,更是因為他所肩負的生命重量——每一次冰冷槍口指向太陽穴時,他都在暗示自己,這朵嗜血的金屬花蕊奪舍了自己數(shù)十個、上百個同胞的生命,臨近扣動扳機的萬籟俱寂中,他能透過黑洞洞的槍管看到所有同胞的眼睛,如若自己就此倒下,又該如何對得起那些已逝生命的意義?說白了,他也只是凡人,既然無法將死亡從世間徹底抹去,那么唯一能做到的便是讓自己努力活下去,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一次又一次戰(zhàn)勝死亡,要將掌控命運的自由權(quán)把握在生靈的手上。猶豫與自暴自棄是對生命的褻瀆,唯有最不怕死的人方才有資格活下去,所以父王他存活到了最后。陽光大馬戲團覆滅后,對于誓約玫瑰這件奪走無數(shù)同胞性命、日復(fù)一日為自己帶來死亡威脅的喋血兇器,父親并沒有將他對人類的仇恨轉(zhuǎn)嫁到它的身上,反而是把它隨身攜帶在身邊,用以時刻提醒自己所肩負的靈魂質(zhì)量,以及永不忘卻的最終覺悟——要為全體羅剎人,乃至全世界范圍內(nèi)所有生靈的自由而戰(zhàn)。父親的意志伴隨著誓約玫瑰一道跨過高山、大海,在班達爾·洛格的土地上深深扎根。過去在處置自己的敵人時,父王他也會以誓約玫瑰重新施展無限劍制,以此決定敵人的生死,畢竟它是跟隨父親時間最長的朋友,亦是從始至終絕無背叛的赤膽忠臣,能從它槍口下幸存,便象征著獲得了英雄王意志的認可,也代表著通過了終極裁罰,反之則無話可說了——使者先生,接下來,就該道您表演的時間了?!?p> “該我……表演?”在確認完路易王脫口而出的最后幾個字后,天罰不禁暗地里咽了口唾沫,“那么大王的意思,莫不是也讓我重新經(jīng)歷一趟英雄王陛下的‘無限劍制’么?”
“哦,那倒也不至于。本王耐心有限,一輪定勝負就可以了?!逼溜L后的莫格里再次打響響指,心領(lǐng)神會的山魈將軍隨即走上前來,指導天罰以手指快速撥轉(zhuǎn)手槍輪槽后又迅速退回原位,“游戲規(guī)則很簡單,誓約玫瑰是一把標準的左輪手槍,輪槽內(nèi)共計設(shè)置六個彈巢,本王在其中相連的三個彈巢內(nèi)裝填了子彈,接下來就看你的造化如何了——朝自己連開三槍吧,假如一不小心第一槍正巧炸雷,就算只能您倒霉了,有幸存活過兩槍,本王倒是還有興趣在你之后繼續(xù)跟那些狼崽子玩同樣的游戲;若是三槍之后仍舊幸存嘛……”
他有意停頓片刻,隨即以誠懇的態(tài)度朗聲道:“本王便認可使者先生您對于和平與友誼的決心,出于對您而非保護區(qū)方面的尊重,本王愿意代表班達爾·洛格接受您先前提出的議和條件?!?p> “大王!”金猊的幕僚再次失聲叫道,“血海深仇歷歷在目,國仇家恨重于泰山,大王您怎能與這種家伙玩起游……”
莫格里干脆徹底無視了金絲猴的抗議,“出于對使者先生您本人口才的欣賞,即便你眼下選擇拒絕,本王也愿意格外開恩降下特赦,如先前所說的那般賞你當個財政大臣玩玩,不過如此一來,你那幾個狼朋友的生命安全本王可就保證不了了;如果選擇接受,那就遵循本王上述所說的條件。考慮一下吧,畢竟這個條件對貴方已經(jīng)算是相當有利了,您想必也該清楚,倘若本王當真放著你們不管任憑部下處置,你和那些狼崽子別說安然抵達班達羅格了,估計半路上就該稀里糊涂送掉性命了,眼下既能給予你一次游戲命運的機會,已經(jīng)是本王格外開恩了。希望您的覺悟能對得起您先前振聾發(fā)聵的慷慨陳詞——”伴隨著路易王右手的移動,屏風處透出的倒影旋即將臺階下的天罰完全籠罩,“誓約玫瑰向來公平公正,它不會錯傷任何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究竟是怎樣的結(jié)局,才能對得起使者先生您所說的決心與意志呢?本王已經(jīng)拭目以待了,來吧,希望您的表現(xiàn)不會讓我等失望?!?p> 靜候著手中左輪輪槽在歷經(jīng)高速旋轉(zhuǎn)的峰值后又重新歸于停滯,天罰表面上看雖始終平靜如初,實則內(nèi)心卻已有如萬匹羊駝奔騰。再回想起莫格里昨晚的保證,媽的,真是好一個“不方便透露”的“最終裁決”啊,怪不得叫自己“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呢,原來準備給自己的卻是這么一個賭命游戲,不過……他再度深吸一口氣,沉吟片刻后連帶著自己的決定緩緩?fù)鲁觯骸按笸跻咽侨手亮x盡,在下豈有拒絕的道理?”
實事求是的說,莫格里并沒有說錯,至少此時此刻,他還保有最終僥幸取勝的一線生機,畢竟再渺小的希望也總歸好過沒有希望。以英雄王往昔經(jīng)歷過的劫難考驗自己,倘若真能如其所愿,那倒是頗有種傳說故事里先王遺愿憑空天降的味道了,畢竟英雄王哈努曼的威望至今仍在,假借先王旗號也有利于他路易王以此堵塞主戰(zhàn)派們的抗議,在是戰(zhàn)是和的路線之爭中再次獲得道義上的主動權(quán),同時也更有利于接下來實現(xiàn)清剿金猊集團的終極目標。當然,實現(xiàn)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活過這場游戲……
他以雙眼緊閉的神情移動持槍的右手,由于沉重的鐐銬早已卸下,他很輕松便將槍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在金屬與肉體相接觸的一瞬間,主觀感受的時間有如粘稠的蛛絲般被無限拉長了,無數(shù)已故亡魂的殘念仿佛正沿著冰冷的槍管強行涌入了他自己的意識。伴隨著精神交互的持續(xù),他也終于理解了此時此刻,何為屬于他的自己“無限劍制”——
我沒有那種能夠引起他共鳴的精神力量。
我沒有像他一樣,背負著那種令人窒息的痛苦黑暗。
能拯救自我的,唯有自己的覺悟,已經(jīng)蘊含于靈魂深處的決心與意志:為了自己的伙伴,寧可犧牲自我的生命。也正是因為領(lǐng)悟到了這一點,我才能有機會站立于眼前,對峙命運。
怎能任憑約定漸漸腐朽枯萎,我們的道路沒人能夠改變?;蛟S會依然在困惑自己是誰,答案卻深深埋藏在遠古的混沌中沉睡,此時此刻唯一能做到的,便只有遵循自身意志與決心的引導,親手將猶豫與畏怯徹底消滅。
那就任憑虛偽的命運在激蕩的暴風間若隱若現(xiàn)吧。
維持雙眼緊閉的同時,天罰緩緩上揚的嘴角發(fā)出了一絲不屑的冷笑,但這冷笑又很快伴隨著他雙肩抽搐般的顫抖而轉(zhuǎn)化為仰天大笑。不明所以的一眾圍觀班達爾紛紛交換著困惑的神色,或許還都以為劍齒虎是因為心膽俱裂的恐懼而誘發(fā)了癲狂,殊不知他早已悄然壓倒左輪擊錘,進入到射擊的最終步驟中——扣動的扳機帶動擊錘狠命敲打雷管,也同時沉重叩響了屬于他的命運。
意志的囚籠就由我來打破,緊握住眼前屬于生命的那束光芒。如果這場戰(zhàn)斗無法避免,那就讓我用生命點燃勇氣的烈焰,而我對此已然做好了準備——
在板機扣動的那一剎,生靈迸射著璀璨的自由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