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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逃亡

第十八章

荒原逃亡 踏行Akary 4403 2022-04-23 02:04:51

  第二天,陽衡親自送了信。他知道春霧會看見,但還是害怕,萬一她不來呢?不會的,不會的,他自言自語。

  今天店里休息。他躲在閣樓上,師傅和承杭都在下邊。他收拾起房間的物事,其實并不很多,都是些記事本與稿紙,他疊得整整齊齊,再看,快有一尺高了。他把這些作品,都放進(jìn)背包中,其余的墨筆之類,他也想收起來,但害怕墨水瓶松了蓋子,會把這疊紙毀了,于是沒帶墨水。他再看看那筆,是師傅先前得知他有意創(chuàng)作,送給他的。他嘆口氣,只是把筆放回筆筒。

  他翻開抽屜,取出自己的兩三沓信紙。他想,信紙雖然漂亮,以后又有多少機(jī)會寫信呢?于是他只是暗暗把那信紙的型號記下,意圖抵達(dá)終點后再依原貌購置。他翻到父親的兩頁殘稿,因為破損太嚴(yán)重,人家不收,他也想著留個紀(jì)念,就帶回來,這下毫不猶豫地捎上了。

  至于藏書,他并沒有多少,往往只是借畢即還。他看看那僅有的四五本,同樣記下了書名,就把書放回去。他看見自己平素喝水的杯子,印著一幅風(fēng)景畫,群山碧原。杯子很好用,但此刻已沒有必要帶上了。另有些夾子扣子之類的雜物,早已蒙塵,陽衡清理出來,也不知當(dāng)初購置這些圖什么用,有的甚至記不清是否自己所買。他一并丟棄了。

  他想起那個謎題,某日他曾問過師傅,師傅說,那天他父親——幾乎餓得皮包骨頭——來,要買面包,身上沒錢,只有兩張稿紙,就用稿紙來換。他來了許多次,和師傅成了朋友,最后的某天,他把陽衡送來,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那信紙哪有什么價值!只是我看他餓得實在不行,人卻挺好,吃得不多,我們出于好意,按時接濟(jì)一下,也沒什么問題?!?p>  “那后來他回來過嗎?”

  “沒有了。估計去了別的地方?!?p>  陽衡在收拾行李時,只是想起父親的面容。他快記不清了,卻恰好翻出一張照片,一張不知何年的黑白合照。父親站在角落,模模糊糊。在他印象中,父親也只是這照片上一般,只是一個渾茫的形象。他試圖回想童年的事情,回憶卻只從他手中流去,每當(dāng)他抓住一鱗半爪的畫面,注目此處,那邊在漸漸消失,看向那邊,這邊又消融起來。他索性不去思索了,只當(dāng)自己是沒有過去的人吧!未來可是光明得很。

  可是,真的如此嗎?他從窗外,能看到遠(yuǎn)方渺渺的諸峰,蔓延至不知名的深處,他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觸。幾近落下淚來,他感到在這無邊的群山面前,自己渺小如微塵,能被易如反掌地摧毀。他感到幾分絕望,但很快克服了這種感覺。他決定再不去想這些。

  馬車是必須的,他出門,去租馬車了。但是,身上的錢實在容不得一匹良馬,若計上一個車夫,更不可能,他從未想到車夫那么寶貴!他想去驛站問問,驛站卻要下周才發(fā)車。他不可能等到那時候,他只好在馬車上下功夫,預(yù)訂了一輛內(nèi)里較好的。馬,也是某地產(chǎn)的中等馬,溫和而堅定。沿途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購置了兩瓶烈酒。

  他往教堂走去了,把酒藏進(jìn)大衣。

  “喲,陽衡小兄弟,你好呀!好久不見——上次見面是啥時候?”神甫見了他,眉開眼笑。

  “我也記不清——瞧?!彼麑ち藗€偏僻角落,把酒一放,神甫眼神亮了。

  “今天好興致?!彼f。

  “我很快得走了。來看看您?!?p>  “男兒志在四方,這自然呀……”他剛才的欣喜又消去了,添上幾分惆悵。他覺得自己失去一個良友。

  “不妨告訴我,你往哪兒去?”

  “大概到海邊去吧?!?p>  老人嘆氣。好像沒見過海,他想。

  “我真羨慕啊,”他旋開瓶蓋,灌起酒來,“你不喝點?”

  “不用啦,我今天就得走,喝太多反耽誤行程?!?p>  “這么急?有什么事嗎?”

  “不是。我有約?!标柡庑咔拥匦α?。

  “懂的。懂的?!?p>  陽衡也疑惑了。神甫真懂,難道不阻止他?

  他們勉強(qiáng)下了一局棋,陽衡卻心不在焉,不住地看外邊,果然慘敗了。

  “那你現(xiàn)在就要走了嗎?”神甫又問。

  “是這樣?!?p>  神甫默然送別了陽衡,將余下的酒飲凈,就提著另一瓶往修道院去。這時陽衡正在解韁繩,不注意神甫從側(cè)門溜出去。

  “老東西,開門,開門喝酒!”神甫醉了,把修院的大門拍得砰砰響。

  花農(nóng)聞見酒香,就開門出去,神甫搖搖晃晃地快步走著,可花農(nóng)畢竟比醉漢清醒,仍記得閂門。

  陽衡取了馬車,牽著馬慢慢回來,經(jīng)過大道,馬車停在店門。此刻早已天黑,太陽落下了,夜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他進(jìn)去取了包袱,就倚在車旁等待著。丑時,怎么不寫子時呢?這樣就能少等兩個鐘頭,他暗暗算著,還有多久。后來覺得有些困倦,就稍稍打個盹,本來已經(jīng)沉沉睡去,但暗淡的夢境,炸裂開來,他一下子驚醒了。再看,已恰到子時,他就牽著馬緩緩地,望修道院走。

  他不久就抵達(dá)了。此時天色晴朗,晚空明凈,素月清清。修道院沉睡著,了無生機(jī),陽衡想起初次來到的情景,那時是黃昏,夕照,反而有幾點溫暖?,F(xiàn)在只剩下死寂的黑色,只有凄涼的氣氛。高高隆起的筑物,囚禁著多少可憐的靈魂?他看到修道院一帶,空氣都無比凄寒,也許是由于夜深??傊?,他再不如初見時,覺得修道院有幾分美好,現(xiàn)在看,只是煉獄,一個黑暗的囚籠。囚籠的鐵門,閉著。

  不過,又有何妨呢?他的春霧,這個可愛而可憐的靈魂,即將從這晦氣的院中,解脫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逃離。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比起將牢籠全部砸碎,只要拯救出最重要那個,就已足矣。他等待著,等待著,他的未來。他的心變得灼熱,胸膛充斥著亟待傾吐的,熱烈的感情。他只是注視著那緊閉的門。等待著。等待著。即使從此要四處流離,只要她在身邊,即使是痛苦的旅程,也會因之而甜蜜起來。他感到胸中有什么在悄然綻放,正像夏季的百日紅。這是仲春的深夜,空氣寒冷,但他只著一件襯衣,也感到盛夏似的溫暖。他等待著,兩個小時,怎么這么長呢?他胡思亂想起來。是誰建起這修道院?為何而建?為什么這惡劣的山溝,竟有人居?這種窮鄉(xiāng)僻壤,也會有建起這修道院的天才嗎?他怎么接觸到西教,又何以有了改造的念頭?為什么愚民會去相信?為什么竟能聚集起這么多修女?廖嬤嬤年輕時也是廖嬤嬤嗎?修道院為什么故意修得這么丑陋?她們?yōu)槭裁匆菽欠N神?那是誰創(chuàng)造的?修道院的上一代人,現(xiàn)在何處,怎么就剩下幾個?廖嬤嬤會有接班人嗎?如果春霧不走,她會接廖嬤嬤的班嗎?廖嬤嬤怎么對她格外不同?其他修女是在怨恨她吧?以后會有人逃出這里嗎?會因為春霧的潛逃而加緊防御嗎?如果春霧身體不好攀不上墻怎么辦?我能把她抱上去嗎?馬車會不會自己跑掉?會不會突然天亮了?會不會有巡警把我們逮???怎么交保釋金?修道院的大門怎么涂成褐色而不是黑色?為什么修得那么小?是因為外面還有鐵門嗎?春霧會被她們囚禁起來嗎?如果她因此而無法出來,我怎么辦?這會是命運(yùn)的戲弄嗎?我該相信命運(yùn)嗎?修道院的顏色很協(xié)調(diào),可是唯獨那個大門那么突兀,為什么呢?是不是黑色褪色了?有人把大門染上黑色嗎?如果春霧帶的行李太多,馬車裝不下怎么辦?她會把藥帶來嗎?待會該怎么走呢?該打左邊去,還是右邊?山溝有很多條,車夫走哪條呢?我能碰巧走到那條嗎?如果走不到怎么辦?如果走不到卻以為自己走到,怎么辦?我伯父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城郊……哪兒?能走到嗎?他會接待我們嗎?我上次見他是什么時候?他和父親關(guān)系還好吧?可是大門為什么不擴(kuò)大一點?難道是防止修女魚貫而出嗎?這真是極奇怪……

  春霧出來了,一身便裝,一小袋行李。她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陽衡的馬車。她正要往上次那角落走而擔(dān)心守門人的警惕,卻藉著月光的輝映,一下看到那鐵門,將信將疑地走去,門被輕輕推開了,她顯出驚訝的神色,但自如地走了出來。他們相對而視,無需言語。她點點頭,示意他出發(fā)。陽衡于是一甩馬鞭,那黃馬向前飛馳,馬尾都飄起來。春霧讓他慢些,他就勒馬,令其緩緩行進(jìn)。

  春霧看到小鎮(zhèn)的景色在眼前晃過,她常年深居,對此并無感情,只是像那天一樣好奇,因而定定地看向外邊。沿路是民居和店鋪,門窗緊閉,路上空無一人,一片蕭條,只有街燈明亮。地上有許多煙頭。她看到一些打扮很艷麗的女子,呆呆地立在街角,她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卻并沒有感到污穢而排斥,只愈睜大了雙眼,望著她們。馬車有一回經(jīng)過一個憔悴的婦人,黑眼圈,紅發(fā)散亂,衣冠不整。那人正懶懶地倚在公共電話亭上,打電話,春霧聽見她的只言片語。

  “媽,俺好著呢,俺找到工作了,過兩天就寄錢回去啊,您別……”

  馬車遠(yuǎn)去了,轉(zhuǎn)向另一條路,仍然是稀稀落落的商店,這時間,大體上都閉門不開。春霧探出頭往回看,隱約看見遠(yuǎn)處的穹頂,那是教堂。教堂也遠(yuǎn)去了。在這極安靜的街道上,只有馬車的轆轆聲。四處的樓房,黑魆魆的,半閉的窗戶,像無底的風(fēng)洞。這些林立的怪物,凜然地俯視著、嘲笑著他們。春霧沒來由地感到恐懼。

  “陽衡……”

  “怎么了?”

  “我害怕……”

  “沒事的,”他沒有聽見追趕聲,回頭看看,也沒有馬車跑來,“要不跑快點?”

  “不用了。”春霧并不因逃離而歡悅,反而擔(dān)心,到了曠野,景色還不如這街道呢?到時荒原漫漫,芳草萋萋,更易使人驚懼。

  但是,她又深知,無論怎么拖延,他們總要在天亮前走出小鎮(zhèn)。經(jīng)過某處小樓時,有瓷器破碎的聲音,繼而傳出幾聲骯臟的謾罵,她聽著,覺得無比刺耳。

  到了橋上,春霧看見平靜寬闊的江面。上一次來,還是凜凜的冰雪。此刻魚兒也該睡著了吧?她眺望,看不見這大江的盡頭,余光瞥見兩岸低矮的樓房,影影綽綽,像是這碧水的附麗。這江流,原應(yīng)一股腦兒奔往遠(yuǎn)方的平原,形成幾個繁華的聚落。何以獨分出一支,眷顧這貧瘠的山村呢?

  過了橋,他們就到北街。昔日曾見的風(fēng)景,現(xiàn)在也無暇顧及了。這深夜中的街道,平整的路上,僅僅路燈微明,靜靜地亮著,像螢火,全然無法穿透這夜幕。深夜就像漿糊一樣包圍著,滲透一切。這街,也像被溶化著,街上的商鋪,通通緊閉店門,店內(nèi)一片黑暗,一片死寂,難辨人跡。招牌上鮮明的顏色,此刻也和黑夜妥協(xié),變得暗淡,好像褪了色一樣。浮動的幾個洋文彩字,也蛇行似的扭曲交疊著,混成一團(tuán),一只鴟鸮立于牌上。他們經(jīng)過此地,都不由想起往日情景,彼此依偎著,走過此處,在戀歌中踏著雪花,抱著長繩系日的意愿,希望時間永遠(yuǎn)停駐。轉(zhuǎn)眼,卻到了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刻,此刻竟容不得緩行了。

  又有幾個醉倒的流浪漢,躺在路邊,不知是醉了還是死了??諝鈽O惡,汗味和腐臭交雜起來。春霧看見老鼠成群,發(fā)出吱吱的怪響。她皺眉,將窗前的簾子拉上些。閉目。陽衡猛地一鞭,黃馬就在小道上飛馳起來。

  窗外的景色飛速流逝,向后急急倒退著。逐漸變得模糊,像是同色的疊加。春霧看久了,有些昏花,只疑惑這道路怎么這般綿長。很快,樓房越來越稀少,乃至只有稀稀落落的一兩幢。樓房之間,是廣漠的原野,以及遠(yuǎn)處環(huán)繞似的群山。陽衡放慢了車速,因為道路已經(jīng)開始崎嶇不平。他們在逃離這小鎮(zhèn),聽見小鎮(zhèn)的呼吸,漸漸遠(yuǎn)去了??諝飧淞耍L(fēng)聲亂鳴,包裹鋼鐵車頂?shù)姆迹忱采忱沧黜?。眼前倏忽出現(xiàn)一片墓地,幾處孤墳,胡亂豎著,墓碑殘缺,棺槨裸露,荒蕪,陰森,雜草叢生,到了極可怕的程度。幾只禿鷲盤旋,像夜中的鬼怪,粘在夜幕上,飛舞。春霧仿佛看見亡靈在穿梭著,在走近來,她蜷縮在馬車的角落,不住發(fā)抖,神色戚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呼喚陽衡,說,快一點,快一點,快快度過此處吧……陽衡便快馬加鞭地行進(jìn)。他們闖出了墓地,人居重新出現(xiàn)了,另一條無名路,一個無名的村莊。但他們只沿其分野而行,并不進(jìn)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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