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云山不高。
只是山中峰巒起伏,占地頗廣。且渝都府中山峰多無險峻,壁云山亦如此,一如山里,眼見連綿起伏的峰巒形貌相類。不識地理者貿(mào)然走入山里,走著走著,便會陡然發(fā)覺前后左右一應(yīng)峰巒雷同,漸至迷途。
藺虎并未妄言,他的確很熟悉壁云山的路徑。
哪怕夜晚不比白晝明亮,入山之后,所見峰巒幾乎一個模樣,道路千巖萬轉(zhuǎn),可藺虎仍能在疾行之中,準(zhǔn)確地分辨每一條路徑的通向,并做出正確判斷。
到了后半夜,壁云山兩人已走完大半。
若按照眼下的速度繼續(xù)趕路,等出了山,就到津山縣內(nèi),他們會比預(yù)計之中更早地抵達(dá)石堰村。
不太妙的是,后半夜,山中逐漸起了霧。
兩人不得不逐漸放緩疾行速度,然而更加不妙的是,走著走著,馮煜忽地從霧氣里嗅到一些陰冷的氣息。
行走在前的藺虎,立刻覺察到馮煜的止步。
他也連忙停下,返身走回,只見馮煜面有凝色,問道:“道長,可是要暫歇片刻?”
馮煜搖頭,“嘿”的一聲笑得意味深長:“不速之客啊,壯士,咱們倆被盯上了!”
藺虎陡然一驚,虎目四顧,右手已按在了腰間佩刀之上。
他在前方領(lǐng)路,本自滿心警惕地戒備四周,未曾想還是出了紕漏。藺虎并未懷疑馮煜,雖說對方不通武藝,可本身道術(shù)修為卻不假。
然而一番警惕地搜索,仍未能覺察來人藏身何處,藺虎倒也不曾慌亂,而是冷聲一笑,佯作不屑地詐道:“何方鼠輩,膽敢在此犯案?!某乃津山藺虎,再不出來,可別怪某不客氣!”
呵斥一出,前方山林間卻靜寂一片,并無回應(yīng)。
倒是那霧氣,逐漸濃郁,上半夜朗照的明月似也籠上了薄紗,月光黯淡。失了明亮月光助益,藺虎頓覺眼前光線霎時昏暗了許多。
“不肯出來么——”
馮煜目瞪口呆地看著藺虎與空氣斗智斗勇,忙喚道:“藺壯士,且慢!你可能誤會了什么——”藺虎欲拔刀而出的動作立時一頓,不解道:“道長,你方才不是說我們被人盯上了么?”
“唔~”
馮煜看著翻涌的霧氣,眼中顯出戲謔冷意:“我方才說‘被盯上’,可沒說是‘被人’盯上吶~!”
藺虎瞬間反應(yīng)過來,面上肌肉一僵,這個粗豪義烈的壯漢,竟在片刻時間里驚出冷汗,忽然感覺周遭彌散過來的霧氣,也似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遠(yuǎn)處無法看透的黑暗,也像是張開欲要貪婪吞噬一切的巨口,讓人心生戰(zhàn)栗!
偏他越是這般想,心中的恐懼越盛!
最后竟成洶涌的恐懼浪潮,直欲吞沒他的理智與勇氣!
“想什么呢?!”
直到馮煜覺察不對勁,上前拍了藺虎一巴掌,他方才從無限恐懼的幻想之中回過神來。馮煜疑惑地看他,“怎么把自己嚇成這個模樣?”
藺虎咽下一口唾沫,苦笑著道:“道長見笑,也不知怎地,方才就回想起當(dāng)日在石堰村見到那鬼物時的情形,一時失措——”
馮煜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無需擔(dān)心,眼前這個,比起石堰動輒取人性命的厲鬼可差遠(yuǎn)了。說起來,壯士一身武藝,義烈果敢,尋常小鬼想傷你也不易,怎么怕成這樣?”
藺虎頓時尷尬,無奈嘆道:“小人武藝再好,也傷不到陰魂鬼怪,對這些平素陌生之物,難免束手束腳。”
“倒也是,未知之物總會讓人更加敬畏?!?p> 正說之間,山中霧氣陡然潮涌而來,眨眼間,兩人身陷厚重霧氣之中,上下四方皆被如絲如縷的霧氣充溢,雙目看視,數(shù)步之外就再難分辨。
藺虎心驚,知是陰魂暗中出手,急忙看向馮煜。
馮煜雙目神色幽深,隱約若有光,平靜地看著這一切,順便開口為藺虎講解一些常識:“似此枉死陰魂,集怨氣而生,往往手段尋常,想害人性命無非‘或迷、或嚇、或困’?!?p> “眼前這個還算聰明,先是勾起你心中的恐懼,又靈活運(yùn)用山中自然生成的霧氣,形成迷障遮掩視野。若你被他嚇得驚慌失措,匆忙奔逃,濃霧里又難辨路徑,接下來會發(fā)生何事?”
藺虎臉色一變,澀聲道:“山路陡峭,濃霧里不辨方向,匆忙亂跑一旦失足摔落懸崖,自是性命難保!”
馮煜頷首:“不錯,這便是尋常陰魂鬼魅害人的手段。故此遭遇鬼魅時,最重要的一點(diǎn)便是保持冷靜,沉著分辨,莫要落入鬼魅布下的陷阱,大多時候都可自保無礙。”
藺虎忙抱拳受教。
而馮煜說了這么多,也尋到了暗處陰魂的藏身地,笑著道:“走罷,既然別人盛情難卻,咱們也上門拜訪拜訪,看看背后作祟的到底是何面貌吧?!?p> 言罷,馮煜邁步先行。
孰料暗處陰魂掃他臉面,陡然一陣陰風(fēng),卷動霧氣愈發(fā)濃郁,絲絲縷縷的白霧逼入眼簾,這下視野連一步也無法看透了!顯然,暗處的陰魂并不想被馮煜上門拜訪。
馮煜皺起眉,冷聲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么?”
登時面上一肅,左手道指豎立身前,右手翻轉(zhuǎn),靈符出現(xiàn),疾舞之下念念有詞:“大衍敕令,乾坤借法,八方威神靈寶符命,急急如律令!驅(qū)邪破妄,開!”
咒言方落,馮煜指間靈符無火自燃,瞬息之中化作靈氣消散!
霎時風(fēng)急,霧散!
頃刻間濃霧潮水般退卻,頓還眼前一片清明。
那退卻疾風(fēng)之下,隱約里仿似還有一個凄厲的尖嘯!馮煜背后,捉刀警惕的藺虎見此,可謂滿眼生光,欽佩、羨慕、敬畏不一而足。
馮煜淡然含笑,云淡風(fēng)輕地道:“霧散了,隨我走吧?!彼扉L身負(fù)手,飄然前行,衣袂浮動間帶起些許未曾盡散的霧氣,渾身上下透出一個字——專業(yè)!
在“驅(qū)邪符”破去迷霧之后,那陰魂果如馮煜所說一般黔驢技窮。嚇不住,困不住,欲施迷惑之術(shù),可馮煜、藺虎身上都帶著威力極強(qiáng)的靈符,那陰魂根本不敢太過近前,遑論施些“附體上身”的手段了。
而馮煜要尋他也十分簡單,只朝著山中陰氣最重之處過去即可。
不多時,他便在林間一棵枯樹下,尋到了那具尸首。
尸首原主死得極慘,一張臉早被啃噬得破碎難辨,胸腹被破開,內(nèi)里空蕩蕩一片,四肢也有許多被啃噬的痕跡。馮煜看得發(fā)怵,眉頭直皺。
倒是先前對陰魂頗感忌憚的藺虎,見狀上前,也不顧尸首腐爛的惡臭,迅速查探過后起身,嘆道:“死者是個四十余歲的男子,觀其穿著應(yīng)是過路行人,貪走近路卻遇上山中豺狼,方受此禍!”
馮煜也唏噓不已:“枉死之人吶~”
忽有所感,他抬頭看去,約莫十步之外陰風(fēng)匯聚,一個似隱似現(xiàn)的朦朧人影現(xiàn)身出來。其人面目猙獰難辨,破碎的面孔里不住往外逸散黑沉沉的陰氣,胸腹處虛幻空蕩,唯從其衣物形制,可辨那陰魂正是地上枉死之人!
哐啷!
陡然一聲利刃出鞘銳響,將馮煜嚇了一跳。
回身看時,原是藺虎順著馮煜目光,也看到遠(yuǎn)處那猙獰可怖的陰魂!他幾乎下意識拔出佩刀,然而拔刀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刀法,對那陰魂可沒有半點(diǎn)作用,不由訥然:“抱歉,道長,小人——”
馮煜搖了搖頭,道:“無事?!?p> 接著又轉(zhuǎn)向那陰風(fēng)惻惻的陰魂:“既是枉死之人,就這么打殺未免不近人情。也罷,壯士,且少待片刻,讓我為他超度一番,也好解了他的怨氣,讓他得入輪回,免得再害無辜,平添罪孽?!?p> 藺虎連忙避開:“道長慈悲,小人愿為道長護(hù)法!”
馮煜尋個平整些的地方,盤膝坐下,左手仍以道指豎在身前,右手?jǐn)傞_成掌,把那“灰石神印”托在掌中。而后神凝氣足,吐氣開聲,先自頌?zāi)盍艘槐樾T“八大神咒”的“凈天地神咒”。
念完此咒,馮煜看那陰魂,果然不復(fù)先前猙獰,怨氣纏身。
遂又準(zhǔn)備念幾遍《玄門度鬼經(jīng)》,開口前,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最近多忙著閱讀道門典籍,補(bǔ)充知識,似《玄門度鬼經(jīng)》這般冗長經(jīng)文,他有通讀,卻還背不下來。
幸好馮煜早有預(yù)計,帶了不少驅(qū)鬼捉妖等江湖術(shù)士慣用的經(jīng)卷,以備不時之需,眼下正好用上。忙喚來藺虎,從他幫忙攜帶的行囊里翻出經(jīng)書,重新坐回去,滿臉認(rèn)真地朗聲誦讀,以期超度。
夜幕籠罩的山林中,抑揚(yáng)頓挫的誦經(jīng)聲朗朗傳開。
藺虎肅穆而立,持刀護(hù)衛(wèi),以他性子,平日是最不耐煩聽這般深奧晦澀之物的??刹恢趺?,此時藺虎聽馮煜誦經(jīng),心中卻有一片清靜空靈,仿佛冥冥中有無形之力,撫平他的煩悶焦躁。
他自是不知,以正位仙神本尊,誦讀道門經(jīng)文天然便有無窮偉力。
哪怕那正位仙神,如今一點(diǎn)神力也不能運(yùn)用,本身也只是初開“靈覺”,連修行也不會的孱弱之人,單其仙神位格無形威勢,也足以懾服陰邪!
那枉死陰魂,連半部《度鬼經(jīng)》都沒能聽完,周身籠罩的黑暗陰氣就盡數(shù)散去,魂體恢復(fù)通澈幽藍(lán),破碎的面孔也恢復(fù)完整,果真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那陰魂得以解脫,張口似在言語。
可并未說出聲音,不過隨后長揖拜謝之舉還是表露分明。
馮煜停下誦讀,起身笑著道:“你也不必謝我,自去輪回罷。生死有命陰陽兩隔,不管有何遺憾,也莫要在人間留戀了?!?p> 陰魂似有神情悵然,長揖再拜,倏爾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