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流昏迷的這幾天,時時都覺得身體下面有個火爐在烤著他,他的意識醒著,但是身體還睡著,每天都覺得燥熱無比,若是他能開口說話,真想叫旁邊的人幫他把衣服脫了。
他從小就被關(guān)劍山訓(xùn)練得警惕性很高,即便是熟睡的時候,腦子里也會繃著根弦,一有異動就會驚醒,這個習(xí)慣在野外和差事中救過他不少次,但是現(xiàn)在這幅軀體太頹靡了,無論姜流的意識怎么使勁,他都無法馬上醒過來。
直到第七天的正午,姜流才昏昏沉沉地從床上坐起來,這幾日他總能聽見外面有打鐵的聲音,現(xiàn)在卻安靜了不少,還聞到飯菜的香味兒,心里一合計,這會兒應(yīng)該是飯點兒。
他一走出門,就看見三個穿著昆侖服飾的弟子,正坐在門口吃飯呢,他愣了一下,那三個弟子看見他,露出驚喜的表情。
“誒?師弟醒了!”
“我去稟告懷隱師兄,我就說嘛,在他跟前擺點吃的準(zhǔn)醒得快!”其中一個弟子一邊喊著,一邊御劍朝著青玉閣的方向去了。
姜流現(xiàn)在沒力氣和他計較,心里給了他一個白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迷茫地看著另外兩名弟子——準(zhǔn)確來說現(xiàn)在是他師兄了。
“姜師弟,你可算醒了,懷隱師兄拖我們照顧你,我叫懷劍,他叫懷臨,剛剛那個咋咋呼呼的是你懷遠(yuǎn)師兄?!?p> 姜流木訥地在兩人臉上掃了幾眼,這幫昆侖弟子,穿的一樣的服飾,樣貌也都是俊后生的模樣,連發(fā)型都差不多,姜流一時有些臉盲,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他只好禮貌性地朝他們招手示意,兩人認(rèn)為姜流大病初愈,沒力氣說話,便讓他再回去休息休息,午飯給他留一份。
姜流盯著桌上的全素宴,突然開始為自己在門派中的飲食質(zhì)量焦慮起來了。
他這幾日住的地方,是昆侖派的鑄劍廳,姜流早就聽說過昆侖派的“劍林”——一柄柄巨大的鐵劍森然林立,是以昭彰昆侖派流傳悠久的鑄劍工藝,每一柄巨劍的底部都以精煉的赤鐵礦加以固定銜接,以保證這些耀武揚(yáng)威的工藝品絕不會倒塌。
這樣一座宏偉的劍林如今讓姜流真的看見了,倒也覺得有幾分氣派,他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這幾日來他感受到的熱量,是從地底發(fā)出來的,原是因為鑄劍廳熔鑄兵刃的鐵水,都一并被引入地下,時間長了,鑄劍廳的土地就被高溫烘得熱氣騰騰的,連地表的顏色都變成了熔巖色,姜流此刻站在上面,像站在火爐上一樣。
但是此時是盛夏,待在這里未免也太煎熬了,姜流朝自己臉上扇著風(fēng),一旁的懷劍懷臨看上去倒是無礙,道:“我們鑄劍廳在冬天可受歡迎了,人人都想搬來住,不過夏天就……沒關(guān)系,等師弟你練了五靈歸宗心法,就沒那么怕熱了?!?p> 他本來就是不畏嚴(yán)寒的,姜流心想,要不是杜瑤光那鬼幻境試煉把自己身子搞虛脫了,他也不會對冷暖敏感。
沒一會兒的功夫,懷隱跟著懷遠(yuǎn)趕到此處,一見姜流就問道:“姜師弟,你可算醒了,可還有何不適?”
“為什么?”姜流無力地瞪了懷隱一眼?!盀槭裁窗盐野才诺竭@兒?”
懷隱似乎沒看出來姜流心有不滿,耐心解答道:“掌門說你對昆侖派鑄劍之術(shù)頗有興趣,便安排你成為鑄劍廳玄臨長老門下的弟子,研習(xí)鑄劍之術(shù)?!?p> 姜流似是有一口氣沒上來,面上十分不耐煩地深吸了口氣,道:“我感興趣的是她那把青玉縛,不是這一地的破銅爛鐵……!”
還不等懷隱回話,姜流重重把房門一關(guān),回屋去了。
門口那四人都沒弄明白,姜師弟怎么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們當(dāng)初通過試煉,分配了師父,可都高興了好幾天呢。
“姜師弟他……”
“姜師弟他一直脾氣古怪,也許適應(yīng)了就好了,麻煩幾位師弟了?!睉央[打圓場道。
午休過后,懷遠(yuǎn)很負(fù)責(zé)任地把姜流喊起來去蒼陽閣上課,蒼谷長老教心法和外功劍術(shù)的,作為剛?cè)腴T的姜流可不能不練,最起碼有強(qiáng)身健體的作用。
姜流也終于見到了凌珊和顧云清,兩人一并換上了昆侖派的白衣服,顯得更加精神與青春活力,顧云清還說,姜流昏迷一周的時間,他們倆都已經(jīng)跟著懷隱師兄把御劍飛行學(xué)會了,每日早上跟著玄慈長老學(xué)習(xí)各類靈藥的藥理與煉制方法,下午學(xué)習(xí)昆侖派的心法劍法,晚上自主安排,日子過得倒也自在。
不過,雖然他們也住在青玉閣,但是杜瑤光掌門卻是很少碰面,只知道她總是往后山玉雪峰跑,練功練得晝夜不分。
姜流聽說,那日他在大殿上昏倒,杜瑤光沒有多囑咐什么,只是簡單地把他安排到鑄劍廳去了。
他感覺他被狠狠地敷衍冷落了,本來見了兩人心情好了些,現(xiàn)在眼神又陰沉了下去。
昆侖修習(xí)的心法為五靈歸宗,外功劍術(shù)為撥云寫月,五靈歸宗是仙門統(tǒng)一的修行心法,是遵循世間五靈法則的吐納之術(shù),一共五層境界,突破難度依次增加,普通人若是資質(zhì)好一點,練成第一層五靈歸宗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往后每突破一層時間都會遞增,能練成第五層的高人,舉目望去,整個仙門只有杜瑤光和李長空兩個人,等到了那種境界,修為也和仙差不了多少了。
這些仙門修習(xí)的基礎(chǔ)課程,對于姜流來說簡直比坐在千刃堂的椅子上發(fā)呆還無聊。
仙門中人,強(qiáng)調(diào)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要性,似乎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戰(zhàn)斗中的實用性,五靈歸宗心法姑且不論,畢竟不論妖族還是人族,心法在修煉中都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因體質(zhì)不同,心法也會有差異,但是那撥云寫月的劍法實在是華而不實,一套劍法舞下來,講究風(fēng)采,講究意境,唯獨不講究殺意,你們這仙門劍法不以殺敵為首要難道以表演為首要嗎?
你看看臺上那個小師妹,耍劍耍得有氣無力,姿態(tài)如弱柳,怎么臺下這幫師兄還鼓掌呢?你們是來學(xué)劍法的嗎?我都不好意思點破你們!姜流在心里無情揶揄道。
“瑤歆師妹好劍法!”臺下不知道哪個男弟子高聲夸贊道,夸得那個叫做瑤歆的女弟子花枝招展的。
瑤歆?好像是在戊虛國拖了懷隱后腿那個?那沒事了,怪不得耍的有氣無力的,姜流搖頭。
想他在千刃峰上指導(dǎo)教徒武功的時候,特地強(qiáng)調(diào)過,過招殺敵,講究七分殺意,三分殺招,到了這昆侖派發(fā)現(xiàn),仙門人的招式注重點竟是反過來的,再讓他們修煉幾百年,也不可能贏過精奧的蚩尤族武功的。
至于上午玄臨長老的鑄劍課程,那就更是無聊了,見不到顧云清和凌珊,還要聽這個技藝淺薄的老頭瞎嚷嚷。
仙門中人,武功招式講究意境風(fēng)姿也就算了,鑄劍竟然還講究氣節(jié),什么兇戾之物都不讓用。姜流學(xué)習(xí)九黎部落的熔鑄之術(shù)時,常常會在兵器中混入一些兇惡妖獸的精魄或堅硬的身體部位,這樣鑄造出來的兵器天生就帶著一股殺氣,殺敵之時,三分傷及肉體,七分傷及靈魂,九幽堡壘的半魔也是用的這種熔鑄之法,不周山上下出產(chǎn)的兵器,全都是效率極高的殺敵利器,到了昆侖派,這些全都不讓用,說是會污了仙家寶劍的清氣,這令姜流十分的無語。
刀劍本就是殺敵之物,鑄造刀劍不注重殺氣反而注重仙家氣節(jié)?上陣殺敵,氣勢先輸了七分,再好的鐵礦石也救不了你手上的破銅爛鐵,怪不得那些仙家寶劍,被他一碰就碎。
姜流在昆侖派呆了七天,就被整個門派的迂腐思想弄得郁悶透頂,在這種環(huán)境下教出來的“仙門翹楚”,要是能打得過他就有鬼了,再培養(yǎng)幾百年也不可能的。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蓬萊,風(fēng)商那老頭把希望寄托在仙門世代的后生上的那番話,如果他親眼所見仙門和獄教的差距,會不會羞得無地自容?
可是,姜流本就不是來拜師修行的啊,他是為了杜瑤光和她的青玉縛來的,他想弄明白,為什么那把劍會和自己的玉佩發(fā)生共鳴。
他坐在蒼陽閣的學(xué)堂中,望向窗外遙遠(yuǎn)的玉雪峰。他想,這枚玉佩雖是昆侖之物,但肯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寶貝,放在倉庫積灰的那種,否則豈會引不起杜瑤光的重視?
他暗自苦笑,這樣安慰自己的把戲,實在是不入流。原來在尋常弟子眼中,杜瑤光是那樣遙不可及,連見一面看一眼都是奢求。
“這世間修為再高的高人,也逃不過五靈法則的束縛,五靈水火雷風(fēng)土,對應(yīng)著修行者體內(nèi)的五行,五行對應(yīng)相應(yīng)的穴位,姜焱凌功法屬火,其弱點穴位,不出譚中穴和極泉穴其二?!?p> 蒼谷長老前面講的東西,姜流沒仔細(xì)聽,不知怎么講著講著就講到自己身上了,他這幾日本就郁悶,這蒼谷長老正好觸著他的霉頭了。
“長老真是精明,可既然知道他的弱點,那為什么幾百年來,都沒有仙門翹楚擊敗過他,反而都折損在千刃峰上了呢?”座下一弟子提問道。
蒼谷長老冷笑一聲,道:“千刃峰上是人家地盤,敵眾我寡不說,不周山的陰邪之氣于我仙門人有莫大的危害,若是那姜魔頭肯走出不周山,來我五絕門派內(nèi),配合精妙法陣和眾多高人,未嘗不可拿下!”
姜流沒忍住笑了出來,前面說的頭頭是道,到頭來還不是要靠人多打人少?
也許是聽出了嘲笑的意思,蒼谷長老把目光投向坐在邊角的姜流道:“這位弟子,可是有何異議?”
姜流努力隱藏著眼里的輕視,道:“與人斗法過招,也得是修為相當(dāng)?shù)娜瞬拍苡袡C(jī)會靠弱點取勝,若是修為差距太大,你壓根近不了身,與其研究姜焱凌的弱點,倒不如提升自身實力來得實在。”
眾多弟子都朝著這位公然與長老頂嘴的師弟投來目光,眼中有異樣。
這位蒼谷長老,執(zhí)掌著收集昆侖派心法秘術(shù)的蒼陽閣,自身也是同輩之中對劍法仙術(shù)造詣最深的人,傳說若不是杜瑤光太過出類拔萃,本該是他接任掌門,他比玄慈小一輩,比杜瑤光又大上許多,如今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據(jù)說,他對杜瑤光繼任掌門很是不滿。
姜流早就看這個眼高手低還喜歡賣弄的長老不爽了,趁這個機(jī)會好好氣他一氣。
“這世間的修行者,即便是大羅金仙,也要遵從五靈法則的束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五靈法則乃是修行者的必修課,姜流你如此浮躁,如何能修行有成呢?”蒼谷長老用更加嚴(yán)厲的目光審視著姜流。
顧云清和凌珊,顯然是那種傳統(tǒng)的好學(xué)生,不愛惹事,十分不解姜流的刺頭行為,對他的眼神暗示,他也不理不睬。
“蒼谷長老說得好,既然長老見識廣博,那便為諸位弟子講解一下,長老以為,以杜掌門修煉的功法來看,她的弱點穴位應(yīng)該在哪呢?”
此話一出,弟子們開始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杜瑤光可是整個昆侖派最神秘的人了,神龍見首不見尾,許多弟子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幾次。
“哼,杜掌門自創(chuàng)的凝冰劍意深奧非凡,以貧道的修為,恐難以探究?!鄙n谷臉色一冷,已然是十分不悅,卻又不愿發(fā)作。
“修為不如,就不能討論了嗎?我看長老剛才研究姜焱凌的弱點挺興致勃勃的,難不成長老怕杜掌門,卻不怕姜焱凌?”姜流依依不饒地反問道。
這時有一男弟子坐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哼,他姜魔頭作惡多端,若他敢來我昆侖,定叫他有來無回!”
姜流嗤笑一聲,回懟道:“吹牛不打草稿,若是昆侖派和姜焱凌動起手,以你的修為,就是那第一個死的炮灰!”
幾句話把那男弟子說得雙頰漲紅,姜流環(huán)視著學(xué)堂里這幫單純的年輕弟子,一看就是被蒼谷長老唬的時間長了,呆呆傻傻的,連點分辨能力都沒有。
“這昆侖派好歹是五絕之一,修行人眼中的最高學(xué)府了,怎么弟子一點追求也沒有,你們知道這昆侖派,最珍惜貴重的三樣寶貝是什么么?”
這幫單純的年輕男女,輕易就被姜流的話茬給吸引了,全都朝他這邊看過來,一臉好奇,完全無視蒼谷警告的眼神。
“這第一第二,就是杜掌門的功法和她手上的青玉縛,咱們掌門可是年僅二十五就拔得五絕論劍的頭籌,繼位掌門,開派以來第一人呢?!?p> “那第三呢?”不知誰問了一句。
姜流突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道:“這第三,那自然是杜掌門的笑容了,在我看來,若是博得她一笑,那可比什么仙家至寶都要珍貴?!?p> 學(xué)堂里傳來一陣嘈雜,男弟子目瞪口呆,女弟子臉紅心跳,心想這剛來的小師弟怎么如此大言不慚,居然敢打高高在上的掌門的主意。
不過排斥歸排斥,細(xì)細(xì)一想,居然還叫人有幾絲向往呢——誰不想看天仙般的笑容呢?
蒼谷長老氣急敗壞,重重拍了一下學(xué)案,差點將其拍出一個掌印,沖著姜流怒斥道:“姜流!年紀(jì)輕輕,對掌門長老出言不遜!心術(shù)不正!給我滾去沉淵谷!反思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