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怎的又燒糊了?!币粋€身形瘦弱、面黃肌瘦的少年嘟囔道,將手中業(yè)已焦黑的紅薯拍拍,抖落其上的灰塵。也不管干凈與否,直接塞入口中。
說是少年,也是勉強了些。此人一頭銀發(fā)披肩,就連眉毛也是純白之色,遠觀倒與耄耋老人一般無二。一雙眼睛,大大的瞳仁占據(jù)了大部分眼眶,仔細看去,隱隱有一層漩渦在其中流轉(zhuǎn)??淳昧耍幸环N眩暈之感。
揉了揉癟癟的肚子,少年雙手枕在腦后,躺在了山坡之上。在山中搜羅半日,只找到到一根紅薯,只能勉強用來果腹。
少年所在的山名為東始山,位于趙國北陲星落原。山腳下有一個寨子,名為大風,依山而建。大風寨不大,總共才有五六百人。
寨子里的“人”,自稱靈族,來源于不同種族,毛鱗羽介俱全,俱是化形之妖,在外則被稱為妖族或妖人。至于純粹的人族,則被稱為“正人”。
類似的妖寨,在星落原上還有幾十個。在這里的妖人大多是趙國各地化形之靈,或是人靈混交的后代,被統(tǒng)一安置在這方圓幾千里貧瘠之地。偌大的星落原,幾乎可視為一處巨大的流放地。
為防妖人生事,趙國在星落原周邊建了郭邑、白城、炎關(guān)三座大城牢牢盯防。
少年三個月前孤身一人流落到此地,慢慢學會了此地言語,熟悉了此地環(huán)境。
此時已是入冬,因著正人身份,卻始終無法住在寨中,只能在寨子周邊找了個破廟容身。
這座廟破敗已久,只有一院一屋一神像,平日里很少有人至此。
據(jù)說,這座廟不太干凈,未開靈智的獸類到此都要莫名受驚。那些化形之妖,感應更為靈敏,更是不愿到此。如此一來,這倒是給少年提供了極好的休憩之所,不僅無人打擾,連平日提心吊膽的猛獸也遠遠避開。
少年名叫水云升,這個名字是自己所起。至于來歷,為什么叫這個名字,說實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覺著冥冥中自當如此。有意識時,水云升已是身無半縷,蜷縮在一棵樹下。
這棵樹樹葉金黃,通體散發(fā)著金色的光亮。樹的周圍卻是一片無邊的孤寂黑暗。明暗相交,形成了一個圓形的光罩。在這無窮的暗中,如一粒貝珠,守著一點光明。
樹上長著九片心形的碩大葉子,每個都有兩個水云升大小。葉子間藏著灰、紅、青色的三個果子,個頭只有李子大小。
水云升爬起身,卻又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這具身體十分難以操控,腿是腿,手是手,各行其是。好不容易走的利索了些,水云升忽然感到十分饑餓,抬頭看到樹上的果實,費勁的爬上樹,將紅色的果子摘下塞在嘴里。
果子入嘴即融化開來,只留下一顆圓形的黑色果核。吃下果子后,周圍的黑暗似乎有了生命一樣游離開來,從中傳出一陣嘈雜的竊竊私語聲。轉(zhuǎn)頭還想再去尋找其它果子,卻都已消失不見。
肚子依然饑餓,水云升只得爬下樹,想嘗試著向黑暗中走去。從頭上扯下一根白發(fā),慢慢伸向黑暗,一陣亮光耀起,頭發(fā)湮滅不見。
無奈之下,水云升只得返回光罩之中,重新爬到樹上,隨手挑了塊小一些的樹葉,壓平了些試探著躺了上去。樹葉很大,承受水云升的重量全然不成問題。
不一會兒,水云升沉沉睡去。再睜眼時,已到了一處陌生的荒原?;脑希教幊鰶]著兇禽猛獸,瘦小的水云升在其眼里,與老鼠無異。
一路小心潛行,躲躲藏藏,才偶然尋到了大風寨的地界。不管寨子中的人多么怪異,終是找到了一處有人煙的所在。畢竟有寨子在此,周邊的野獸也少了不少。
只是在入寨門時,被寨中人識出是正人,加之這怪異相貌,終不被允許入寨,水云升只得在寨子外的破廟安身下來。因為身體十分瘦弱,平日里只能尋些野果之類,或是逮些兔鼠之物,勉強充饑。至于大一些的野獸,哼,還不知道誰吃誰呢。
這幾個月來,水云升經(jīng)常做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冰原,天空是茫茫的乳白色。
一個老人的背影,孤獨的行走于風雪之中。天空忽然出現(xiàn)了綠色的極光。各色的光線從老人身邊涌現(xiàn),周邊的空間好像融化了一般,出現(xiàn)了五彩的漣漪,游離著各色線條,不斷湮滅重生。
老人好似沒有察覺,繼續(xù)向前。半個身體漸漸走入那漣漪之間,只是在快沒入時,回頭看了一眼水云升。雙瞳如墨,幾無白色,如最深的潭。每到此時,水云升都會從大汗淋漓中驚醒。
甩了甩頭,將這雙眼睛從心神中丟開,水云升從地上站了起來。兩天了,只吃了一根紅薯,入腹幾無感覺。眼見著就要過冬,破廟之中寒冷異常,若是沒有些存糧和衣物,恐怕此冬難捱。
看看山腳寨子中裊裊騰起的炊煙,水云升抽抽鼻子,再勒了一下腰帶,把身上破爛的獸皮衣服裹緊了些。
天已近暮,周邊暗了下來,水云升悄悄向著寨子摸去。寨子中這些化形之妖久成人形,早已接受了人族的一些習慣。
水云升如此怪異,說不得是身受詛咒,寨子里的人都不愿與他來往,生怕招來晦氣。
順著山坡下來,水云升踩著一塊石頭,翻上了寨墻。大風寨緊鄰山坡,挨著山的一側(cè)寨墻就修的隨意了些,這倒是給水云升出入寨子提供了方便。
進入寨子,水云升四處打量了一下,揀一些僻靜巷子,溜著向著寨子中央摸去。
寨子中央有一處廣場,矗立著一尊人首蛇尾像。據(jù)寨子里人說,此像乃妖族始祖,每個寨子里都會供奉一尊,以庇佑寨民。每月初一,寨子里都會月祭,擺上各色供品。這始祖像周邊是寨子里的禁地,等閑不讓人進入。
神像后側(cè),還專門建了一座神廟,常年住有一名祭司,既是巫醫(yī),也負責寨子里諸事卜問。
水云升盯上的就是供品,這些供品多是寨子里獵殺的各色野獸,采摘的各種靈果。供品無人敢動,就連最嘴饞的小孩都不敢染指半分。
饑餓驅(qū)使下,水云升顧不上這些忌諱。溜到神像前,四下張望無人,伸手抓起一塊如自己頭一般大小的肉塊,大口嚼了起來。天氣轉(zhuǎn)冷,肉脂已凝結(jié)為白色,水云升顧不得這些,將這些油脂大口吞下。在冬日,只有這些油脂才能抵御刺骨的寒風。
邊吃著肉塊,邊將一側(cè)的果脯往衣服里塞。
“小賊找死,膽敢偷吃神的供品,快放下?!币宦暸痦懫稹K粕ь^一看,喊叫的是一個胖大少年,身旁跟著兩人。
胖子名叫寶象,仗著身高體壯,在寨子里小一輩里經(jīng)常惹事生非。身邊尖嘴猴腮的小個子,名叫胡嘉,雙眼滴溜溜不知在打什么壞主意。
另一個則是個面容白皙、身材纖細的男童,天生男生女相,姓吳名涼卿,長的唇紅齒白,美如冠玉,竟然比一般的女子還要俊俏一些。
這三人都是妖族之后,從小在寨子里長大,對于水云升這個莫名冒出的外人,而且還是正人,頗有敵意。每次水云升到寨子中討要食物,都會受到幾人的驅(qū)趕。
水云升轉(zhuǎn)頭就跑,邊跑還不停的往口中塞肉。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跑了幾步已是兩眼昏花。三名少年迅速圍攏過來,前后擋住了水云升的去路。
“放下供品?!迸执笊倌隁饧睌牡膿淞松蟻?,試圖從水云升手中奪回肉塊。這些供品是祭獻給妖祖的,被這個白發(fā)小子偷去,萬一觸怒了神靈,寨子里豈不是要遭殃。
而且這個小偷來歷不明,年紀輕輕就一頭白發(fā),寨子里的老人都說這是被詛咒之人,讓人更加嫌惡。
人之性惡,本就喜歡恃強凌弱。特別是妖寨中,沿襲了獸類一些習慣,對于年輕一輩的相互爭斗十分放縱。這就和狼群一樣,強者愈強,弱者越弱。
水云升死死護著手中的肉,無論寶象如何呵斥,只是大口吞咽。氣急之下,寶象用手輕輕一提,輕松將水云升拎起,不禁怔了一怔,這小白毛怎的如此瘦弱。眼見水云升還不住手,不禁怒火中燒,將那一縷憐憫壓下,對著水云升揮拳打去。
水云升佝僂著身子,死死護著自己手中食物,不顧身體疼痛,如惡狼般將手中的肉大塊吞下。終于,和著臉上的血,水云升吃下了這塊比自己頭顱還大的肉。
抬頭看看兀自憤怒不已的寶象,水云升揩去嘴角的油脂和鮮血,雙手攤開,桀然一笑,“沒了,不行剖開肚皮拿去?!?p> 眼見水云升一副滾刀肉模樣,寶象憤懣的將水云升一甩,“滾,再不準你進寨子。若是讓我看見,來一次打一次?!?p> 水云升玩味的看了對方一眼,拖著長音道:“多謝款待,必有厚報。”咳嗽著一瘸一拐向寨子外走去。
見水云升遠去,吳嘉面色陰沉的走了上來,“寶象,今日你下手輕了些?!?p> 寶象嘆了口氣,“看他也是可憐,無依無靠,身體瘦的還沒有一只羊羔重。若是拳頭重些,恐怕得當場打死。算了,只要不進寨子生事,就饒了他吧。”
吳嘉面色凝重,“此人雖然看著弱不禁風,但給我的感覺卻是十分危險,靜等時機欲擇人而噬,寶象,你這些日子還是小心些為好。雖然這小子身子孱弱,但傷人又不是非得用武力?!闭f完有些憂慮的看了看水云升的背影。
寶象一怔,旋即笑道,“就憑他這迎風就倒的身子,還想把我如何,即使有些下作手段,我不出寨子他又能奈我何。不必擔心,哈哈?!敝皇钦f到最后,連自己也有些心虛。方才那小子的眼神,著實有些詭譎陰冷,讓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待寶象等人走后,從神廟中走出兩人。一個是個中年人,虎目蠶眉,一縷黑須,腰桿筆直,臉如同刀削一般線條筆直,正是大風寨寨主李猛。另一個則是個寨子里的祭司,雞皮鶴發(fā),身著黑色長袍,脖子上掛著一串獸骨。
“如何?”李猛雙手負后,開口問道。
祭司搖搖頭,“看不出這白發(fā)小兒有何異常之處,只是感應此人神魂之力,并不像個少年,倒像是個成年之人。怪哉?!?p> 李猛沉吟片刻,“盯緊一些,再細細察探些日子,若是有什么古怪,貿(mào)然放入寨子,說不得會引來災禍。”說完不待祭司回答,徑自轉(zhuǎn)身而去。
一連十幾日,水云升沒有再接近寨子,倒是讓寶象等人稍稍松了口氣,漸漸將水云升的事情拋在腦后。
這一日,寶象拎著弓箭在寨子旁邊溜達,希望能打些鳥雀換換口味。雖然沒把那白發(fā)小子臨走時說的狠話太放在心中,但心頭還是留下了一絲陰霾,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出寨。此次出來找獵,也是緊貼著寨墻,不想走的太遠。
“咕咕。”一陣鷓鴣的叫聲傳來,聽聲音應是在離寨子不遠的林中。寶象喜出望外,急急趕了過去,臨入林前,仔細打量了四周,確認無礙后方才進入。四下搜索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鷓鴣的影子,只得悻悻向林外走去。
臨出林子時,寶象眼前一亮,在一棵樹下發(fā)現(xiàn)了兩塊紅薯,不知是誰遺留在此。左右打量無人,寶象喜滋滋的將紅薯塞入懷中,心情舒暢的返回寨中。雖然打獵不成,有此意外之喜足矣。
過了兩日,寶象再次出寨玩耍,遠處再次傳來鷓鴣的叫聲,只是距離寨子遠了些。猶豫一下,寶象還是向著叫聲傳來的地方尋了過去,這次更是讓其驚喜,有一只野兔卡在荊棘間無法脫身,正好被寶象撞個正著,憑空得了一只獵物。
時間長了,寶象對鷓鴣的叫聲已經(jīng)形成條件反射,只要聽到鳥鳴就趕緊追了過去。這未曾謀面的鳥真是自己的福星,總有意外之喜等著自己。
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是不是有人作弄自己。只是一次兩次還好說,一連十幾次皆是如此,誰會無聊到如此地步。說不得真是自己鴻運高照,該發(fā)些小財。
過了一個月,天空漸漸陰沉,已有零星雪花落下,一連幾天,寶象都沒有聽到鷓鴣的叫聲,不禁心頭怏怏。溜溜達達出了寨門,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離寨子有一段距離。遠處隱隱傳來鷓鴣的鳴叫,寶象臉現(xiàn)喜色,三步并作兩步,急急向著聲音的來處奔去。
可是今天這鷓鴣也躲的有些遠了些,一直翻過一個山坡,看不見寨子了,寶象才聽的清楚了些。松了口氣,寶象低頭在雪地上尋找了起來。
忽然遠處的樹下有個東西晃動了一下,急忙趕了過去,寶象不由的喜不自禁。原來樹下躺著一只雉雞,不知受了什么傷,在原地撲棱,長長的尾羽隨風晃動。
一個餓虎撲食沖了上去,寶象將雉雞死死抓在了手中。鷓鴣果不欺我,今日又有收成。
“嗯。不對?!睂毾蠛鋈桓杏X有繩索套住了自己的雙腳,接著嘭的一聲,繩子拉緊,寶象被倒吊在了半空中。
腳踝處傳來一陣刺癢,酸麻之感迅速向全身蔓延。
寶象神情恍惚,身體隨風在空中蕩來蕩去。那纏繞在其腳踝上的繩索,是由東始山特有的一種毒藜編成,天生長有尖刺,會流出一種白色的黏液,見血可致人獸身體麻痹。山里的獵人常會將其涂抹于箭尖上,以盡快制服猛獸。
一陣窸窣聲過后,水云升從樹后走出,看著倒吊著的寶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