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yī)院的密道走出來時,喬累得快趴在地上,密道顯然長時間沒有人使用過,陰濕狹窄,花崗巖墻壁附著的黏糊糊蘚類植物蹭了他們一身,假如當初這個多少有點先見之明的設計師稍微讀一點復古老學究寫的《中世紀建筑總覽》,他都不會選擇在陰濕的地下造這么條密道。
暗綠色的糊狀物散發(fā)著不妙的氣息,讓人覺得自己聞起來像腐尸。
唐逸拽了他一把,后來干脆和他一起在地上擺成一個“大”字,醫(yī)生抓著外套的邊緣,蜷縮在墻邊,目光有些呆滯。
密道里沒有信號,直到重回地面,喬才接收到唐桁和蘇森的訊息,蘇森詢問他們的狀況,唐桁則是在他們進入密道后說了一句:“從密道出來后不要動?!?p> 法庭上的被告是沒辦法指揮六個區(qū)以外的事情的,所以唐桁應該已經擺脫二十七個超大號麻煩了。
很快唐桁又得知了他們逃出生天,再次說:“中央大街即將有暴動的人群經過,有人去接應你們?!?p> 喬回復了收到,通訊的頁面像實現了愿望的阿拉丁燈神一樣鉆回腕帶里,快的他來不及反應。
唐桁對他們有點擔心,但也就一點。
唐桁所說的接應很快從天而降,駕駛員向他們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和艦艇合法運行的執(zhí)照,不由分說將兩人請上了車,艦艇離開地面,依偎在墻角的醫(yī)生抬起頭,朝他們道別一樣揮了揮手。
喬和唐逸都不是隨時隨地大發(fā)慈悲的圣母,沒有帶醫(yī)生離開的想法,這個混亂的局面唐桁還顧得上他們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帶上醫(yī)生,只會讓所有人都很難辦。唐逸努力向下招手,不知道醫(yī)生看沒看見,很快暴動的人群舉著明亮的火把,像一股股滾燙迸濺的巖漿涌進寬敞平整的街道,吞噬她如同塵埃般渺小的身影。
“政府又得被這個區(qū)長勒索一筆修繕費。”唐逸貼著玻璃,離著老遠都能感受到街道正在被摧毀。
“不會的,政府沒錢了?!?p> 駕駛員很識趣兒的塞上了隔音的耳塞,喬就繼續(xù)說:“我們制定的計劃考慮到政府虧空,所以有落井下石的一部分,兩個家族加起來有百分之二十的產業(yè)和政府掛鉤,到時候會通過金融方面的操作讓政府賠付數目可觀的救濟款?!?p> 唐逸嘆了口氣,沒有反對,他相信喬的能力,他們還是上下級的時候他就認可喬的優(yōu)秀,也勸過他再找一個真正的貴人,也許可以一步登天,但喬那時已經知曉妻子有孕,所以拒絕了。
“安德烈,你說實話,后不后悔當初放棄上升的機會?”
喬爽快的點了點頭,不過很快又搖頭:“之前被追的四處逃竄時后悔過,但是現在沒有這種想法了。”
“我說真的?!?p> “我也說真的?!眴唐婀值目戳怂谎郏骸澳阌袆e的事兒想說是不是?”
青年茫然的點點頭,又看向窗外,教堂的尖頂上立著的十字架似乎貼著車底擦過,因為他覺得自己聽見了讓人耳膜遭受折磨的金屬摩擦聲。這沒用的建筑除了和商場搶市中心的地盤一點用沒有,在它身上一年投資所得的回報還不如街邊一個買廉價汽水的小攤多,其實早該拆除,省得它和它的同類吃空政府的存糧——假如教徒們沒有用燃燒彈點了區(qū)長全家的話。
“是。我想帶我哥走?!碧埔萸昧饲么皯?,面板亮起警示的紅色,駕駛員連忙轉過頭確認他老板的客人沒有跳車的想法才回到他的工作里去。
喬甚至沒什么反應,他已經習慣唐逸嘴里隨時隨地會冒出來的活該見鬼去的,不切實際不自量力的“好點子”。但這回這個爛點子制造機來真的一樣,目光有點可笑的堅定:“我沒開玩笑。”喬心不在焉的點著頭,爛點子制造機終于有點急了的扳過他的腦袋,全然不顧自己岌岌可危的鼻梁固定器:“真的真的真的!他這輩子都不應該出現在這里,我發(fā)誓,從再見到他的那天開始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夢,有時候他在火光里說他恨我,有時候他拿槍指著我的腦袋叫我去死,但是無一例外的,他都會自己了結自己,他告訴我他有多討厭這里的一切,他本來珍視的所有,他該有的幸福,他的人生,全被這兒毀了,他想離開,但他走不掉,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砰!’,沖自己腦袋來一槍?!?p> 喬從這雙蟹鉗一樣的手底下救出暈暈乎乎的頭,很認真的嘲諷道:“我知道雙生子大多有什么扯淡的心靈感應,但是唐逸,你得記住,唐桁和你一分錢關系都沒有,你認為的你們之間的血緣不亞于你去帶著一塊路邊隨手撿來的石頭去做親子鑒定一樣荒唐,所以你別想著和他感同身受,算我求你了?!?p> 他覺得這么說有點殘忍,后知后覺的找補:“當然我不否定他對這兒的厭惡?!?p> 唐逸神經質的放開手,又控制住自己的頭:“不,我欠他的,我想為他做點什么,他要我的命我也會給的,只要他能原諒我?!?p> 喬輕輕拍了拍駕駛員的肩,駕駛員手忙腳亂的撤掉耳塞,喬用極輕的聲音問道:“能改變路線去一家安全的醫(yī)院嗎?”駕駛員皺了皺眉,旋即同樣小聲的問:“您有什么需要嗎?后面的儲物室里有急救包和一些基本的醫(yī)療物資?!?p> 喬搖搖頭說:“沒事,打擾你了?!瘪{駛員立刻又戴上耳塞,轉身折騰他的控制面板去了。其實喬想問可不可以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唐逸的腦子,他覺得精神疾病應該是中心星官僚及其親屬的必選遺傳項目。
腳底下混亂的像一鍋粥的街道終于稀稀疏疏的能看到點灰白色的路面,大批機械警衛(wèi)開始沖向暴動區(qū),雙方爆發(fā)的新一輪沖突再次重創(chuàng)了千瘡百孔的遠去的街區(qū)。而比起剛逃離的B31區(qū),34區(qū)——他們的終點則很有秩序,披著銀色金屬外衣的建筑還沒有夜晚的妖媚之態(tài),矗立在劃分成的方格的街區(qū)里,如此冰冷,堅硬。
艦艇降落,穩(wěn)重的像個某王室遺留的優(yōu)雅紳士一般緩緩向兩個狼狽得如出一轍的男人打開出口,短梯短暫的固定在地面上,等到兩個人完好無損的站到地面上,它不慌不忙的收了回去。
“感謝乘坐本次‘偵查者’系列探索艦!”駕駛員打了個又響又長的呼哨,大喊過后鉆進駕駛艙——就像蝸??s回殼里一樣。他們的視野里很快便只有揚起的塵埃,空氣里都有讓人氣管發(fā)怵的刺痛感。
喬不忘初心的打量著唐逸的鼻梁,確認它已經像從前一樣筆挺完好,但固定器不知道晃蕩到那個角落里去了,也許可以期待駕駛員對著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露出拙相的情景。唐逸晃了晃頭,有些不耐煩的將一直戳著他下巴的衣領卷了起來,一股干澀的血腥味隨著紅褐色的粉末彌漫到空氣中。
“你說你到底是鼻子出血,還是腦出血呢?”喬一邊向遠處不斷走近的身影招了招手,一邊喃喃自語般的問道。
唐逸凝視著身影不斷走近:“我覺得醫(yī)院雖然有點荒謬,但是不至于把一個腦出血的病人僅僅只固定個鼻梁就放走了。”
“你現在的表現很像大腦被血液充的膨脹起來,沒辦法正常冷靜的思考?!?p> 來人不是唐桁,而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青年,身量挺拔,也很英俊,蔚藍的瞳孔像無機質的玻璃一般,沒有絲毫的情感儲存在里面。
仔細的分辨上個十幾二十分鐘,大概是能看出來他和唐桁有幾分神似的,也許是五官分布得差不多。而他的這對眼珠在轉動的時候就明明白白告訴別人自己是某種程度上的另一個唐桁。的倒不是因為瞳色相近,是這兩雙眼睛看人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像在看一團空氣。
注視著對方毫無生氣的眼睛時,喬大概猜出他的身份,同時搜檢和唐桁對視的記憶,從而確定唐桁不是閑的沒事兒到處討厭別人,只是壓根沒把別人放在眼里。他都懶得讓眼里映出多余的身影,假如他能。
這一次短暫的旅程將重擔交給了雙腳,曼頓學院的標志—曼頓天使,就在朦朧的天光下向他們露著隱約的身影。朝著不遠處一片健康茂盛的草坪行走時,喬決定印證一下自己的猜想,以此打發(fā)在沉默中浪費的時間。
“所以,我該怎么稱呼您呢?”他不緊不慢地追隨著青年有條不紊的腳步,后者聽到他的問題沒有減慢速度,甚至原本該變得斷續(xù)的呼吸聲也消失了:“我的代號是凱撒·克萊爾?!鼻嗄牦w態(tài)自然的轉過頭,寂靜的雙眼營造出笑的假象:“您可以直接稱我為K·K,這是人類定義為名字的一組文字?!?p> 喬的佩服來源于他和人類幾乎沒有差別的行為、樣貌、音色。但只有一點,邊緣星上K·K的聲音近似于少女,并且能讓人輕易分辨出這聲音屬于一個官方的系統(tǒng),沒什么感情。
當他再次發(fā)問后K·K轉回頭,目視著前方越來越近的草坪:“作為非實體的系統(tǒng)存在時,我不具備標準仿生人類的技能,聲線與語速,甚至敘述方式都可以被人更改。先生感到無趣時會更改我的聲線,他曾嘗試過令我用較為中性的聲音以冷笑話的形式為他報告基地的事務,但他的感官顯然進行了激烈的反抗,這一套配置也被永久的禁用了?!?p> K·K眼里模糊的笑色潮水般退去,他和喬的身份瞬間轉換,他向喬,用一種溫柔低沉得讓人忽視不了的聲音發(fā)問:“關于您,安德烈先生,你關于我的權限我曾與先生討論過,他允許我為你提供除他隱私以外的一切情報,也可以回答您被定義為無害的問題。您有任何疑問嗎?”
喬報以一個微笑,搖了搖頭。
“那么,我會按照先生的吩咐向您轉述您應當知道的一切?!?p> K·K說著伸出右臂,攤開的掌心一層一層旋轉開,一枚深紫色的棱柱形晶石從展開的空間里升起,最后懸浮在其上。
“務必保管好它,安德烈先生,這是先生為您量身打造的核能便攜式防護罩,稍后我會教您如何使用?!?p> 喬有些吃驚,單看這個外表就知道這東西造價不菲:“替我向先生致謝?!?p> K·K神態(tài)謙和的示意他走在自己身側:“您馬上就能親口表達謝意了,先生在曼頓學院的外賓接待層等著您。”K·K的聲線變得低沉又清晰,說出的話聽在耳中似乎有沉甸甸的分量,讓人心安:“先生贊同您設計的南遷計劃,請您來是為了讓您協(xié)助小先生與政府正式結束協(xié)約,然后安排好六大家族撤退的事宜。并且,先生希望您能勸勸小先生,不要再想著帶他離開。耶修先生協(xié)助你們的計劃已經落空,半個小時之前何御才恢復了他和先生的最高官職,現在他們都是經過英魂認證的上將了?!?p> 喬震驚的神情落在K·K的眼底,經過專門的程序分析過后解離出七種情緒,震驚居多,還有恐懼和厭惡等等。他們形成的原因則是從剛才的對話里整合出的,大段的文字讓K·K一時間也來不及處理。在接觸除了先生的第二個人之前,他一直以為人沒有和合的情緒,先生就是如此,他費盡心思也只能得到一種情緒——單一、純粹、強烈的恨意,幾十年來一直如此。
喬的嘴角抽搐著,壓低聲音,卻壓不住滿心的不甘:“何御才下手真是快?!?p> K·K的眉毛揚了揚,似乎在附和。不過很快他說到:“我們快到了?!?p> 曼頓天使并攏前伸的雙手上空是一面巨大的磁懸浮顯示屏,曼頓學院輝煌豐富的歷史陳列其上。學院廣場呈圓形,四通八達的小路向外發(fā)散,每條道兩側用同樣的顯示屏展示曼頓學院畢業(yè)的杰出人物,哪個星球的都有,值得一看的是連屏幕都鑲金屬邊的第一塊顯示屏,舊聯(lián)邦,也是帝國前身的締造者——莫洛·斐·索尼斯。
弧形建筑圍成一個拱門,兩條玻璃通道拔地而起穿過拱門中間的缺口,延伸到其上方一個巨大的玻璃平臺,更多玻璃通道從平臺向外延伸,通向不同高度,不同方向的教學樓、師生宿舍、休閑街區(qū)。
也許因為整個校園過于龐大,所以在拱門不遠處所有走道就已經設置了驗證門,草坪則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通過驗證門,一個正方形的玻璃塊順著地下的滑道停在他們身前,等到三人坐進玻璃塊里面,它又沿著滑道慢慢抬升。
從驗證門到外賓接待室的整個路程是很無聊的,雖然玻璃的目的是讓人欣賞校園的全貌,但是高空看去建筑物密密麻麻讓人心煩,索性喬閉上了眼睛。
倒是唐逸認真的觀察著腳下的景色,后來靠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
玻璃塊移動的速度慢了下來,當它徹底停穩(wěn)的時候,K·K率先走出略顯狹小的玻璃塊,作出“請”的手勢,喬也沒客氣,拽著還在出神的唐逸就走了出去。K·K的腳步漸漸落后,喬沒有理會,倒是制止了唐逸頻頻回轉的目光。
K·K站在了通往接待層的第一道驗證門外,注視著兩人的背影。意識終端接受到一條訊息,抹去訊息存在的痕跡后,他回答:“先生,我不覺得接來下他會順利。”對方簡短的表示他知道,K·K便關閉了終端,大步走進驗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