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醫(yī)師祖上世代為赤腳醫(yī)生。
他自幼跟隨父親辯識草藥,見識各地的風時雨數(shù)。后來父親亡故,他才在平襄城停了下來,偶然得到一本殘缺的心法,加以研習之后有了現(xiàn)在筑基期的修為。
因此,樓醫(yī)師也是有著一品醫(yī)師這樣的特殊身份的。
然而因為樓醫(yī)師其實從來都沒有接受過正統(tǒng)的醫(yī)師教學,因此即便他已經踏足了一品醫(yī)師,前來找他醫(yī)治的修士也并不多。
樓醫(yī)師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是給城中的百姓看看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小病。
總體而言,掙得并不多。
因此當我看見他在他自己那相當簡陋的“滿春堂”藥鋪中翻箱倒柜的湊二兩銀子的時候,站在門外等候的我,其實是有些冷俊不禁的。
“吶,就這些,你點點吧!”
樓醫(yī)師肉疼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滿滿一把銅錢和碎銀,決絕地扭過頭,攤開手,將銅錢與碎銀伸到我面前。
我扭頭看了一眼楊依依。
她面無表情,只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臉上才浮現(xiàn)出同病相憐的動容神色。
楊依依扭過頭看著我,小皺眉頭,似乎在乞求我不要再作弄樓醫(yī)師了。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把頭一撇,示意她去說。
楊依依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之中頓時充滿了歡喜。
她伸出手,將樓醫(yī)師攤開的手并攏。
樓醫(yī)師一臉疑惑地回過頭看著楊依依,以及故意裝作面無表情的我。
“樓醫(yī)師,哥哥不要你的錢。然后呢,我和我哥哥能不能留下幫你的忙,我們可以不要銀子的,有東西吃,有地方住就可以了!”
楊依依誠懇地解釋道。
“我還以為你又要反悔……”
樓醫(yī)師拍了拍自己的心臟,顯然剛剛不收錢的舉動令他又誤以為我要臨時加價了。
他收起了手中的銅錢和碎銀,稍微直了直腰板。
“我這店太小,本來呢,即便你們不要工錢,我也難以收留你們。”
“但是啊,最近一段時間平襄城外有一只橫行的妖獸,傷了不少人,藥材缺乏,你們倒是可以留下來幫工,但是估計也不會長久?!?p> “你們要不還是好好考慮考慮吧?”
樓醫(yī)師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但還是勸解道。
“我們也只是暫留一陣!”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p> 樓醫(yī)師將“滿春堂”藥鋪的店門敞開,從角落里拎出一個竹簍遞給了我。
“妹子,你識字不?”
樓醫(yī)師一邊背上了另一個竹簍,一邊問著楊依依。
“認識得不多?!?p> 樓醫(yī)師微微皺眉,稍作沉吟才再次開口。
“這樣吧!你今日就幫我看店,若是來人說家里有人感冒的,你便從柜臺下拿一包藥給他……里面的藥我都抓好了的,讓他回去燉熟喝下就行……一包十文錢。”
“除此以外,你就只回答樓醫(yī)師出去采藥了,讓他們另尋醫(yī)師,明白了么?”
楊依依默默地看向了我。
“那我哥哥呢?”
樓醫(yī)師從門背后拎出兩把藥鋤頭,將一把遞給了我。
“他要跟我去采藥。”
一聽到我不和她一起在店里,楊依依一下子就著急了起來。
“我也要去!”
“姑娘家的上山涉水不便!”
樓醫(yī)師雖然有些沒好氣地看了楊依依一眼,但也知道自己的話多半是沒什么用的,于是將目光投向了我。
“樓醫(yī)師說的對,小依你就在這兒等哥哥回來吧!”
我點了點頭,相當贊同樓醫(yī)師的說法。
“可是……”
“好啦,沒有什么可是。哥哥會早點回來的!”
我輕輕摸了摸楊依依的腦袋,她才勉強收起了委屈的表情,一個人走進了簡陋的藥鋪中。
“哥哥一定要早點回來哦!”
她轉過身,認真地說道。
我自然也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就跟著樓醫(yī)師向城外走去。
“你們可不像兄妹??!”
待遠離了藥鋪,我前方一直沉默了許久的樓醫(yī)師突然開口。
“若是只看你,倒是像是那么一回事兒。可那妮子啊,看你的眼神,那是跟看情郎一樣的?!?p> “我們的確不是兄妹……她村里的人被一只人臉的螳螂怪物殺盡了,而我救下了她?!?p> 我“實話實說”。
然而樓醫(yī)師聽到我的話竟然一下子停了下來,要不是我反應快,這會兒都該撞在他身上了。
他轉過身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一遍。
“你說什么?人臉螳螂?你跟那怪物交過手了?”
然而樓醫(yī)師似乎對自己的話又是相當不自信,我都未曾開口,他就已經開始否認。
“不可能,這不可能。去圍剿那怪物的金丹期修士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你一個普通人,怎么可能!”
“興許是它吃了一個村的人吃飽了,大發(fā)慈悲放過我了?”
我在樓醫(yī)師眼中就是一個沒有修為的凡人。
因此,與其跟他爭辯不休,還不如直接隨了他的意思,把自己從怪物手中“活下來”這件事全部歸功于運氣。
樓醫(yī)師皺了皺眉,顯然對我這樣的解釋接受度不高??蛇@樣“稀奇”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他也只能相信是因為我運氣好。
樓醫(yī)師陷入了沉思。
“樓醫(yī)師,金丹期的修士圍剿那怪物全折了,難道就沒有元嬰期的修士去么?總不至于去圍剿它的修士全死了吧?”
我趁機發(fā)問。
原本還在沉思的樓醫(yī)師不禁悲從中來。
“唉!圍剿隊伍雖然慘敗,但還是有元嬰期的修士負傷逃回的??墒前?!又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個衣不蔽體的粉毛妖女,竟然闖入城中將那些受了傷的修士全部偷襲殺死了??!”
“什么?竟沒能抓住她么?”
“事發(fā)突然,根本來不及封城,那妖女就已經沒了蹤影??!”
“那現(xiàn)在城外又是怪物又是妖女的,樓醫(yī)師你還敢出城采藥?”
“那圍剿怪物的一眾修士,絕大大多數(shù)都是郎瑞平城主從寒幽門中請來的。此番圍剿全軍覆沒,城主不得已征收了全城的靈草仙植前去賠罪,但饒是如此,恐怕也難以平息寒幽門門主的憤怒?!?p> “我就是想著,若是寒幽門棄平襄城于不顧,這樣一來對我們而言,城中還是城外都是一樣的危險。既如此,還不如出城采藥,哪怕是最普通的靈草,集腋成裘,沒準還能有一線生機?!?p> “幽州沒有軍隊么?也不至于只能依靠那些用鼻孔看人的家伙吧?”
“華王于長明樓將北秦王一擊斃命,現(xiàn)在的北秦啊已然是亂套嘍!雖然北秦王嬴征的弟弟嬴逐立即即位,但畢竟是親王奪權,朝中大臣多有不服?。《A王的大將軍李翼又對幽州虎視眈眈,幽州的軍隊哪還顧得上這里?!?p> 啊,這事兒??!
作為當事人兼禍患根源的我都差點忙忘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繼續(xù)問道。
“那樓醫(yī)師就是在怪華王嘍?”
“這倒沒有,妖族和人族議和的事兒是北秦王嬴征發(fā)起的,就這事兒,我覺得華王做得很對……妖族侵犯人族境地,殘害了多少將士百姓……這事兒不是這么隨隨便便就可以了了的!”
“當然了,我是醫(yī)師,也不愿世間爭殺不休?!?p> “因此,我贊同人族和妖族議和的,但前提是雙方都有意如此,是妖族承認對我人族的侵害,我人族也正視妖族的生存需求,而不是北秦王隨便請來一個外人以武力逼迫人王與妖王議和!”
已經是出了城了。
因此樓醫(yī)師也徹底放開了嗓子,將這番話講得尤為激動熱血。
樓醫(yī)師迎著自山間吹來的風與落葉,舉起了手中的藥鋤頭。這一刻,他手中的藥鋤頭仿佛變成了一柄利劍,而他,則是每個少年憧憬的那般為國為民的天涯俠客。
這樣停頓了許久,樓醫(yī)師才意識到對于自己來說,這樣的行為已經有些“幼稚”了。
他尷尬地撓了撓后腦勺。
“嘿,一不小心就說了那么多?!?p> 他深吸了一口氣,語調一下子低沉了許多。
“咱們只是普通老百姓,用不著想那么多。什么秦王華王的,咱們又見不著。活著就好了!活著就夠了!”
“不啊,我覺得你說的很好?。〔皇钦f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么?”
“匹夫有責?貼切,真貼切!等等,你竟然能理解我的話么?”
樓醫(yī)師相當吃驚地回頭盯著我。
那眼神,就像是見到路邊的地痞流氓寫了一首古今流傳的詩詞絕句一般。
“呃,你說的是人話吧?既然是人話,我為什么理解不了呢?”
我沒好氣地說道。
“語言文字雖然可以理解,但其中的意蘊卻是只有志同道合之人才能領悟贊同的!我真是沒想到,你竟然……”
樓醫(yī)師神色激動,就像是見到知音一般。要不是山道陡峭,他不好轉身,他一定得回頭給我一個情真意切的擁抱。
呵,我可說不出這樣的話。剛才那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還是從星辰那里學來的。
不過就這么一句樓醫(yī)師就激動成這樣,這要是讓他跟星辰聊上幾句,他還不得“朝聞道,夕死可矣”。
“樓醫(yī)師……”
“你又有何指教?”
樓醫(yī)師眼冒精光,之前因為我“惡意碰瓷”而給他帶來的不好印象全然已經是一掃而空。
“呃,指教沒有。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再這么浪費時間的話,天可就要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