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決定
安以德收到的第一個不詳信號來自三天后,德安公司名下的一塊建設(shè)用地被法院查封。
原告是那家倉儲超市。隨后,一系列麻煩事接踵而來。
銀行以行使不安抗辯權(quán)為由中止貸款,公司副總提出辭職,財務(wù)總監(jiān)也相繼提出辭職,理由是因自己的疏忽,使得公司遭受不明損失。
來自民間借貸的資金鏈也斷了,急待交付的一筆貨款沒了著落,安以德不得已,只好低價賣了那輛賓利,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這么做并不解決問題。在商界沉浮多年的安以德清楚,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而已。
連著一周,他都沒回家,夜里就睡在辦公室沙發(fā)上。
他沒給妻子打電話,心里想的是,隨她自我折磨去吧。
他也沒給樊雅打電話,因為覺得沒臉見她,同時心里隱隱地感到一絲不快,為了她始終模糊的態(tài)度。
他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呢?
從前不計較是因為沒得到,而今得到了自然希望更進(jìn)一步,這也是人之常理。這點,他自己也清楚。
一周后,作為德安公司法定代表人,他參加了倉儲超市貨品質(zhì)量糾紛案的訴訟。一個半小時后離開法庭,安以德面若死灰。
案件因牽扯刑事而暫時中止,中間人偷渡抓捕無果。這意味著訴訟結(jié)果遙遙無期,被財產(chǎn)保全的賬戶也無法解開,因為他提供不出對方能接受的擔(dān)保。
回到辦公室,他吩咐不見任何人,深深陷進(jìn)椅子里,扶著緊蹙的眉頭,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眼一看,外面天色已黑。
他饑腸轆轆,可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決定立刻回家。
對他來說,這次回家是過去十幾年來最緊迫的一件事。
妻子依舊將自己關(guān)在客房里。
安以德邁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沒敲門,直接進(jìn)了屋。
妻子正靠在床頭看書。安以德瞥了眼,是本時尚雜志。他有些詫異,以前,每天晚上妻子都守著電視,越是狗血劇,她看得就越開心。
“什么事?”妻子不悅地問。
“咱家還有多少存款?”安以德直截了當(dāng)。
妻子臉沉了下來,放下書,望著別處。“你擔(dān)心我轉(zhuǎn)移財產(chǎn)?放心吧,不會的。不信你可以讓你們公司的律師去調(diào)查?!?p> “我不是那個意思,”安以德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點燃一支煙,沉默良久。“咱們離婚吧,我同意?!?p> 話音剛落,他立即感覺到空氣的凝固。
他垂著頭,不敢與妻子的目光對視。過了會兒,他抬起頭,看到她正死死盯著自己。
“你確定?”妻子問,聲音飄渺。
安以德艱難地點點頭,“我確定。明天一早就去辦?!?p> “那你看一下離婚協(xié)議吧,在你書桌上,”妻子冷冷地說,“財產(chǎn)一人一半,房子給你,折算成錢給我吧。我打算帶著錢離開這,去國外找兒子,不回來了?!?p> “不?!卑惨缘?lián)u搖頭,“房子歸你,錢你也全都帶走吧,我不需要。”
妻子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冷笑一聲,“這么說,那個女人很有錢是吧?這樣也行,總得讓你良心過得去。那明早就辦吧?!?p> 安以德凄然笑笑,“好?!?p> 他坐著不動,一支接著一支地吸煙,直到整個屋子煙霧繚繞,跟著了火似的。
妻子也坐著不動。
安以德感到驚訝,換做以往,她早就毫不客氣地往外驅(qū)趕他了。
煙霧在燈光下彌漫著,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在默默流淚。
他看了看無名指上的結(jié)婚戒指,上下攢動了一下。妻子手指上是對戒中的另一個,結(jié)婚第五年買的,除了大小不同外,款式一模一樣,至今戴著。
他站起身,感到兩腿發(fā)麻。
“你好好休息吧?!彼麩o力地說。
沒有回應(yīng)。
他一步步朝房門走去,感到整幢房子寂靜如墳?zāi)埂?p> 翌日上午,兩人去了民政局。如同安以德所說,房子和錢都給了妻子,他只留下了那輛老奧迪。
辦事處的女工作人員分別將離婚證遞給他們時,詫異地望著安以德,神情莊重。
在民政局門口,走在前面的安以德站住了,轉(zhuǎn)過身。
“如果需要做房屋析產(chǎn),你隨時給我打電話?!彼f,凝視妻子一夜間倍加憔悴的臉。
“那是當(dāng)然?!逼拮永涞卣f,經(jīng)過他身邊時看也不看,猝然離去。
安以德知道妻子恨他。這樣也好,總比流著淚不說話強。恨是能吞噬眼淚的。
他開著老奧迪,朝公司駛?cè)?,還有一大堆煩惱在等他。
三天后,安以德為自己的明智決定感到慶幸。
柯鄞赫果然不同凡響,下手夠狠。他調(diào)動一切可調(diào)動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短短幾天之間,德安公司就徹底垮了。除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整幢辦公樓人去樓空,所有財產(chǎn)設(shè)備都貼著封條。
至于那輛老奧迪,由于車籍掛在一個朋友名下,所以未受牽連。
他租了間小公寓,就在德安公司辦公樓對面,站在窗口就能看見倉庫門上的封條。
樊雅打過幾個電話,安以德都接了,閉口不談公司的事。
他詢問她近來身體如何,叮囑她繼續(xù)按時吃藥等等。
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問他怎么不去看她,問他在哪兒,她可以過來陪他。安以德找了個借口,委婉地拒絕了。
掛了電話,安以德沉思良久,忽然想笑,大笑,笑到喘不過氣來的那種。
他不得不承認(rèn)柯鄞赫的確是把手子,不過自己也不遜色,起碼關(guān)鍵時刻,他像個真正的男人,就沖這一點,他就沒輸。
他只不過疏忽大意了,并且低估了柯鄞赫,這個心口不一的男人。
轉(zhuǎn)念一想,他忽然理解了。換做自己也不會草草了事,扮作鴕鳥吧?畢竟是自己的老婆,就算離了也是前妻,何況人家還沒離。
他刻意選擇公司對面這間小公寓,看上去有點臥薪嘗膽之意,實際有著現(xiàn)實原因,錢緊。
這間公寓裝修簡陋,沒空調(diào)沒電視沒冰箱,熱水器也是老式的,進(jìn)水管都生了銹。
安以德決定等手頭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就休息一陣子,緩一緩。
昨天還開著賓利在街頭照耀,牛得很,今日就成了喪家之犬,落差太大,他需要適應(yīng)一下。
適應(yīng)之后怎么辦呢?到時候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連著兩夜,他睡得都十分香甜,早晨睜開眼精神頭兒十足。
洗漱,穿衣,給皮鞋上油,然后拿起車鑰匙下樓。
在單元門口,他一眼瞥見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戴著藍(lán)色漁夫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長發(fā)散落在肩頭。
他先是怔住,隨即臉發(fā)熱,略定了定神,走了過去。
墨鏡下,樊雅的嘴唇緊緊抿著,看不出什么表情。
“為什么不告訴我?”她問,“是他干的?”
安以德敦厚地笑笑,“是我不善經(jīng)營,遲早是這個結(jié)果?!?p> “為什么不告訴我?”樊雅繼續(xù)質(zhì)問。
安以德緘默不語。
她抬頭,瞥了眼這幢老舊的公寓樓?!澳悻F(xiàn)在住這兒?”
安以德點點頭。
“帶我上去看看?!狈耪f,語氣不容置疑。
“不了,”安以德溫和地說,“我還有事要辦,改天吧。”
樊雅摘下墨鏡,仔細(xì)看著他。
“你以為我是來送溫暖,給你安慰的?”她質(zhì)問,“我來只是想看看你,然后告訴你,我離婚了?!?p> 安以德愕然望著她。
“什么時候?”
“兩周前。”樊雅說,自嘲道,“從現(xiàn)在起,你我不再是奸夫淫婦了。”
安以德想了想,正是德安公司的全部資產(chǎn)被正式查封的前幾日。
原來是這樣,他恍然了,復(fù)雜的目光投向樊雅。
“原來你——”他頓住了,不知該說什么。他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你可以重新開始?!胺湃魺o其事地說。
安以德苦笑著,“難啦,現(xiàn)在的我一無所有?!?p> “怕什么,”樊雅不屑道,“我有?!?p> 她勝利地笑笑。
“不過,我不會白給你飯吃。給我打工吧,從現(xiàn)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