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歲青年
一行人緊隨其后,管家早已落座會客廳。羊皮卷一樣枯黃的手肘壓在雙膝上,雙手緊緊地交叉,眉頭緊皺,微微凸出的雙唇細(xì)聲祈禱。
鐘小姐瘦弱的身軀好似初秋落葉,搖搖欲傾。
“還好嗎?”
沙啞的聲音響起,盡量不讓疲憊透過聲線傳達(dá)出來。
管家把苦悶撒向大地,向外傳遞無限暖意,絕不允許負(fù)面能量從他身上蔓延。
“世杰已經(jīng)睡下,綺嵐受到驚嚇,怎么哄都不行,哭累了才睡著?!?p> 鐘小姐右手扶額,心有疑慮,“您想說什么,盡管講吧?!?p> 管家松開雙手,腰挺得筆直,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白酒,娓娓道來。
“卡萊拉·尼爾瓦多建造了這座莊園…”
“這個您都說過多少遍了啊。”
鐘小姐不耐煩的扶額,剛準(zhǔn)備起身被管家使勁按了下去。
“聽我說完,好嗎?!?p> 管家泫然欲泣地望向鐘小姐,卻毫無責(zé)備之意。
“行行行,你講你講?!?p> 鐘小姐眼看一時半會是走不掉了,緊閉雙目聆聽。
卡萊拉·尼爾瓦多曾是努爾斯村里的一名普普通通的扔工智能技師,本以為順著政策走向進(jìn)了扔工智能大廠能發(fā)財,沒想到,他用青春歲月?lián)Q來的收入只夠維持溫飽。
貧困,在他最好的年華,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
不光是他,全村人都窮的叮當(dāng)響,生病全靠扛??高^去了繼續(xù)干活,沒抗過去便是多了一個插著木牌的土褐色泥堆。
放棄生命的念頭一次次在他腦海中升起,卡萊拉·尼爾瓦多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盡頭,每天都重復(fù)著如地獄般的痛苦和折磨,真的抗不下去了。
一次次向天哭喊著世間為何如此不公,卻永遠(yuǎn)得不到回應(yīng)。
歲歲年年月月,年紀(jì)漸長,身體各部位的痛楚也逐漸多了起來。卡萊拉總有一股信念,他絕不會如此悲慘地度過余生。
忽有一日,此前村里去海外捕魚的幾個年輕人載著滿箱財寶歸來。
卡萊拉·尼爾瓦多和其他村民一起去湊熱鬧,第一次摸到真金白銀、琳瑯滿目的珠寶首飾,內(nèi)心里的燥熱燃了起來。
這些船員把金銀分了去,有幾個船員決定到中心城市開個小店穩(wěn)定下來。
這才空出坑位,卡萊拉便成為下一次遠(yuǎn)航的海員之一。
海上的日子遠(yuǎn)沒他想象中快樂,暈船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
卡萊拉·尼爾瓦多既不會駕駛船舶,也不會操作儀器,更不會航海導(dǎo)航,除了燒得一手好菜。
恰巧廚子自立門戶,便招了過來??ㄈR拉只能靠眼睛和超強(qiáng)的記憶力學(xué)習(xí)陌生又困難的航海技能。
至于海上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管家不得而知,只知道后來卡萊拉·尼爾瓦多發(fā)了財,建造了這座莊園。
妻妾成群、兒孫滿堂,享盡天倫之樂。
一日,卡萊拉·尼爾瓦多留下一張紙條后離開莊園,紙條上面寫著‘若我離去,封印此處’。
大家不知何故,只知耽誤不得,立即請來半仙到此施法封印。
封印時只有大太太在場,其余人等全部避開。
管家停了停,又喝了口酒,“你們來的路上有沒有看到些奇怪的東西,或是遇到些不尋常的事?”
“嘿,您這倒是問對人了?!毙寥~魚猛拍大腿,“過來時看到好多個怪獸農(nóng)場,那玩意兒實在是太血腥太恐怖?!?p> 管家聽后沉默許久,“嗯,那就對了。怪物應(yīng)該與卡萊拉·尼爾瓦多有關(guān)?!?p> “狄叔,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鐘小姐皺眉、疑惑。
“我也是道聽途說罷了?!惫芗医又f,“當(dāng)我第一時間得知老爺要買這座莊園時,極力勸阻,即使把這些全部告訴他,也勸不動,哎。”
“你們爺倆啊,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犟得很?!?p> 管家咳嗽了幾聲,語氣里滿是指責(zé),眼里盡是關(guān)心。
“關(guān)于卡萊拉·尼爾瓦多的事我已悉數(shù)告知各位。噢,對了,這里還住著另外一個人。”
“什么!誰?”
鐘小姐猛地起身,拳頭緊攥,氣的小臉通紅。
“跟我來?!?p> 管家不為鐘小姐激動的情緒所觸動,緩緩起身,往樓上走去。
到了三樓,這層的空高比其他樓層稍矮一些。走到盡頭,天花板上有扇簡易圓形木門,一把藏銀云紋鎖將門牢牢扣住。
管家在門上重重敲了9下又輕敲5下而后又稍重的敲了2下,搗鼓了好一會鎖匙,總算是開了門。一排不銹鋼窄梯,咔噠咔噠放下來。
秦木嵩把鐘小姐和管家托上梯,幾人緊隨其后。
這兒沒有一扇窗戶,四周整潔如新,墻壁、墻角沒有一處霉點(diǎn)?;⌒瓮ǖ览镉惺畻l燈帶聯(lián)通天花板和地面。
走廊空高不過一米六,一行人稍低著頭才得以通過。穿過過道,管家在露出一丁點(diǎn)微光的門前停了下來,排骨湯的清香乘著裊裊炊煙從門縫里擠出來。
叩——叩——叩——
“欸!來嘞!”
一聲溫柔似水的年輕男性聲音傳入耳內(nèi),顱內(nèi)蕩起陣陣漣漪,渾身酥麻,怎會有如此美妙的聲線。
輕盈的腳步聲愈來愈近,辛葉魚用余光瞟了下其他人的神情,果不其然,都緊張的要命,卻又裝出一副淡定神情。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逐漸大開的門后顯現(xiàn)出來,面帶笑容的臉上瞬間驚恐萬分,啪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且上了鎖。
“他們是誰?”
顫抖的聲音警惕地問。
“德陽,沒事兒,都是自己人?!?p> “狄叔!你今個兒不告訴我,我還真就不開了!”
門內(nèi)的聲音逐漸憤怒。
“哎哎哎,好吧好吧?!?p> 管家略顯無奈,只好如實告知。
“噢,原來如此。”
“……”
門內(nèi)的人兒猶豫了會,才緩緩解開門鎖,從門縫往慢慢探出腦袋。精明的眼珠子把每個人從頭到尾狠狠打量幾番。確認(rèn)毫無威脅,這才完全顯露出身子來。
“鄙人名喚尚德陽,歡迎各位蒞臨寒舍!”
天籟之音中帶著一絲滄桑,纖細(xì)如玉的手指伸了出來。
天啦嚕,這絲般順滑的觸感竟然是手,辛葉魚真想再多感受幾下。
“來,請入座?!?p> 尚先生貓著腰,卸下層層防備。換上彬彬有禮的儀容,請眾人落座。
空間雖則不大,全屋極簡大白墻,實木家具整齊排列。書架直通天花板,毫無壓迫之感。
尚德陽剛要入座,便看到幾個人在伸展頸間臂膀,條件反射式的開啟按摩模式。這手法可太巴適啦,比各種按摩管可地道多了。
一晃眼,辛葉魚竟閉起眼睛,鼾聲如雷。
“哈哈哈哈哈。”
帶著潺潺溪水的聲線撲面而來,辛葉魚瞬間醒來。
“啊,對不住啊對不住啊,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辛葉魚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低頭道歉。竟沒人在生氣,而是齊刷刷地捧腹大笑起來。
尚先生很快與眾人打成一片,有說有笑地聊起來,大家在一起談天說地,像是見到一位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
沒想到,一個住在夾層間隙的人對外界的大小事竟無不知曉,辛葉魚心生贊嘆。
秦木嵩把話題引到前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上,總感覺能從尚先生口中知道些什么。
否則,管家也不會費(fèi)盡口舌講述這棟莊園的前世今生,還帶他們來到如此隱蔽的居所。
果不其然,尚先生聽后并無驚訝,反而淡淡地飄出了一句,“終于還是來了。”
“我得先說說自己的經(jīng)歷,不管你們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太驚訝?!?p> 不知是否太久沒有與人談心,一絲興奮之情從清澈的眼眸中散播開來,尚先生連忙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情況大致是這個樣子的…”
尚先生的父母育有五個姐弟,尚先生是老幺。從小家境貧寒,父親在一次耕地時摔斷了腿,家中頂梁柱便倒了。母親一邊照顧父親一邊要打好幾份工,賺的錢也不夠補(bǔ)貼家用,富有的親戚無一人相助。
大姐待到適婚年齡早早出嫁,那時尚先生還沒出生。窮人哪能嫁得好,大姐的婆家待她還不如豬狗,一個勁地生孩子,家務(wù)包干,吃的全是些殘羹冷炙。
大姐生了男孩還能過一段安生日子,可生了女孩,連月子都沒人管。大姐在生第七胎時難產(chǎn)而亡,腹中胎兒也不幸夭折。
尚先生的哥哥們自幼便在做苦力,只能勉強(qiáng)維持生存。二哥熱愛讀書寫字一心想念私塾,可哪有時間呢。待尚先生稍微大一點(diǎn)時,母親又重病臥床不起。
為了籌得藥費(fèi),父親直接把尚先生帶到宮中做太監(jiān),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皇宮的生活遠(yuǎn)不如宮外人想象的那樣美好,每日如履薄冰,高聳的城墻把土地圈起來,人也禁錮其中。
沒有自由、沒有地位、沒有尊嚴(yán),除了包吃包住其余都是奢望。剛開始尚先生在宮里打雜,倒糞水、洗茅廁都不輕松。
也是運(yùn)氣好,遇到甘師父手把手教會尚先生識字、做人、做事,這才提拔到一位不受寵的娘娘宮中當(dāng)差。
這些深宮怨婦難伺候得很,錢多事也多。賺到錢了,尚先生便囑托信師父的人,幫忙把銀子給家人帶去。
冬天夜里值班是最苦的,剛開始尚先生經(jīng)常打瞌睡,主子身邊的人只要看到便棍棒伺候。輕則餓肚子,重則一個月白干。
后來實在是沒轍,一到深夜困倦襲來,連站都站不穩(wěn)。甘師父耐心地告訴尚先生,在兩只鞋里各放幾只蒼耳便可,方才撐過寒夜。
古有懸梁刺股,今有蒼耳刺足。
就這樣又持續(xù)了若干年。一天天的熬著,也沒有什么盼頭,只求不出錯,保住小命,病了痛了,忍忍也就過去了。
可如今,科技如此發(fā)達(dá),人們的生活并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為了生活依舊在忍受,增長的也只是吃穿用度。其實人啊,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幾千年來未曾變過。
好不容易熬到了1924年,皇室成員們被軍閥趕出紫禁城,四散于各處。
主子沒了,宮中便亂了套,下人們在各自所住的宮中瘋狂搶珠寶,值錢的東西全都給搶了去。
大家心知肚明,必須得趕在軍官們?nèi)窟M(jìn)來之前拿走一些,不然到時候就是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了,說不定命還會沒咯。
座座宮殿早已物是人非,不乏一絲凄涼。
尚先生跑到殿中隨手抓了幾把珠寶藏在衣服和褲子里袋,多了也帶不走,那時要是有行李箱就好了,說不定早已家財萬貫。
出宮后,尚先生變賣了身上所有的珠寶首飾,帶著些盤纏回到老家。
回家路途遙遠(yuǎn),尚先生找了些零工來做??墒牵瑳]干幾天就被罵的狗血淋頭,尚先生已失去干重活的能力,腰傷、腿傷各種傷,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是好的。
以前靠阿諛奉承、眼神交流能茍活,現(xiàn)在是不能了,身上的錢也只能夠撐一段時日,必須得趕緊想辦法。
尚先生憑著兒時的記憶找到了家,破墻殘磚,比離開的時候,更綠更殘。走進(jìn)屋內(nèi),喚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
只見到了二哥在家中養(yǎng)傷,前不久剛摔斷了腿,所幸未傷及骨頭。
二哥看到尚先生歸家,喜極而泣。尚先生得知父母早已離世,其他幾位哥哥還在外邊干著重活。寒暄了幾句,走之前尚先生把身上的銀兩給了二哥一些,徑直前往白隱寺。
到白隱寺后,已有三十多個跟尚先生一樣的人已在此住下,可能是同病相憐,他們抱在一起痛哭了許久,哭到發(fā)不出聲也流不出淚,壓抑多年的情緒才釋放出來。
白隱寺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寺廟,他們已將此處整打掃干凈,畢竟以前干的是伺候人的工作,手腳倒是利索。
沒有餐桌,席地而坐;沒有床,打地鋪;沒有食物,趁人少時去市場買種子自己種。平時大家都會交流一些種田的心得,或是曾經(jīng)宮中的種種來打發(fā)時間。
有時,尚先生會捧著一把種子發(fā)半天呆,就想啊,神奇的大自然,讓各種各樣的人類聚在一起。每個人并無不同,都得吃、都得睡、都得穿、都得賺錢、都得受罪,這樣想想也就好受了些。
寺廟的生活雖則是清貧了些,倒是真的適合尚先生,至少沒了在宮中那般提心吊膽?;蕦m可不是靠運(yùn)氣就能存活的地兒,運(yùn)氣、能力、人脈和膽識缺一不可。
輕松,真的很輕松,呼吸著微風(fēng)、感受著樹木和大地。
寺廟里天熱就還好,但冬天總是很難熬,寒冷之時大家會抱在一起取暖,沒有比這更溫暖的時候了,真的。
一日,有人在市場上撿到一本破舊不堪的《呱呱呱》,寫的是一個狼人的生活。尚先生與識字的同伴把書珍藏起來,閑暇時,教會了好多不識字的人。
好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有人知道這里住著一群閹人,每隔幾天便有一群人跑過來砸雞蛋、甩爛菜葉子、丟糞便,嘴里還罵著難聽的臟話。
這些都能忍,最可氣的是他們竟然把好幾扇窗戶都給砸破了,好些個大窟窿。找來了殘枝敗柳和落葉,刷上漿糊才勉強(qiáng)堵上。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妖風(fēng)一吹過來,全散架。那個冬天,白隱寺多了很多冤魂。
打那以后,尚先生把每一天都當(dāng)做禮物,也當(dāng)做通向死亡的隧道。沒有期許,也沒有絕望,只是一日一日的過罷了。
“尚先生,可否冒昧地問下您今年貴庚?”
辛葉魚十分疑惑,經(jīng)歷了諸多朝代更迭,竟能永葆青春?
“我倒是從來都沒有認(rèn)真計算過年紀(jì),你是第一個向我提這個問題的。謝謝你,小伙子!”
尚先生語氣里似乎并無責(zé)備之意。
“容我算算啊。”
尚先生雙眼緊閉,一根根地掐著指頭,嘴里碎碎念道。
“呵,我竟活了三百多年!剛才同你們聊起往夕,仿佛昨日之夢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