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景宗朝，鑒襄二十五年。
這一年，熙朝覆滅。
三月十七日
夏權問的軍隊攻破了羽林軍，正逼近青安城，逃回來的士卒說夏軍有神人相助，能招引雷電；又有人說那陣中有夔獸蒼龍，暴戾異常，觸之者死。一時間帝都人人自危，滿朝公卿倉皇遁逃，有白鳥四處飛散。
一個人與所有人背道而馳。他站在皇宮的端臨門前，往里走去。
端臨門下掛滿了二尺長的竹牒，被稱作“門籍”，上面寫滿了姓名、年紀和官銜，只有記名于門籍之上的人才允許出入。那些竹牒在風中相互撞擊，發(fā)出“邦邦”的聲音。他經(jīng)過時，停了下來，找到一塊寫有“袁羨，五十有八，尚書仆射”的竹牒，解下來，細心擦拭，掛到自己腰間。
五十八歲的尚書仆射袁羨，昂首闊步邁過端臨門，踏上平陵道。這條路他已經(jīng)走了十年，從端臨門到朝熙殿的石雕丹墀前，一共五百三十七步。
后宮里遠遠有濃煙升起，不知何處傳來女人的呼喊聲。迎面而來的盡是提著裙裾臉上抹灶灰的妃嬪宮女，還有裹挾著細軟腳步匆匆的太監(jiān)，這些人以為逃出宮中他們就能活下去。
袁羨沒有理會這些人，他目光如炬，瞪著站在丹墀旁御階上的一人。
“馮載，你身為宰相，竟做出如此僭越之事，我這就面稟陛下，治你的罪！”
馮載面無表情，慢慢走下只有皇帝才能踩踏的螭陛御階，經(jīng)過袁羨身邊時，看都不看他，只輕輕說了句：“陛下？袁兄，你看這天下，還有皇帝嗎？”袁羨胡子微微顫動，然而還未等他言語，馮載已經(jīng)走了。袁羨轉身，看到馮載瘦削遲緩的背影混在出逃眾人中尤顯落寞。他走出端臨門時，把一塊水蒼玉摔得粉碎。
偌大的朝熙殿空落落的，帶著寒意的春風四處游走，殿角有一只小鳥跳來跳去，清脆的鳥啼回蕩在殿中。殿上有一人，身穿龍袍，伏案寫字。
袁羨找到自己靠后的位次，整肅衣冠，恭恭敬敬地對殿前龍椅上那人跪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皇帝笑著搖了搖頭，“上前些，朕看不清你是誰?！?p> “這……遵命?！痹w猶豫了一下，還是趨步上前。
皇帝仔細打量袁羨：“這張臉好生眼熟，朕想想……你是……”
“啟稟陛下，老臣姓名袁羨，供職尚書仆射?！?p> 皇帝一拍腦袋：“袁叔裕！朕想起來了，你上奏罵過朕?！?p> “陛下……”
“罷了罷了，袁仆射，你此番覲見，所為何事？”
袁羨抬頭，渾濁的老眼仿佛閃出亮光?！氨菹拢R锃和趙如龍二賊正率領叛軍，一南一北向青安奔馳而來，此番兵臨城下危難萬分之際，臣愿以衰殘之軀，許陛下以驅馳，”他緩了口氣，“請陛下與太子隨我暫且避禍！只要龍脈尚在，大熙必有光復之日！”
“避禍？滿朝文武都無計可施，你能有避禍之法？”
“請陛下隨我出宮，此刻端臨門外停了四輛馬車與四十名衛(wèi)士，陛下與太子共乘一輛，老臣與家人分乘三輛，四輛馬車在衛(wèi)士翼護下突圍出城，迷惑叛軍。車夫會送陛下取道鶴愁崖過五里原到江南……”
皇帝突然打斷了袁羨：“這樣你們會死吧？”
“臣為君死，死得其所！”
皇帝走下龍椅慢慢走到袁羨面前。袁羨正要跪拜，卻被托住了手臂?；实壅J真地看著袁羨：“袁仆射，朕問你，你覺得朕……是個好皇帝嗎？朕要聽你心底的話，不得有半點虛言?！?p> 袁羨聽了這話，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半天，“撲通”跪倒在地，不置一言。
“你知道嗎，你的反應，和馮載一樣?！彼p身說。
“朕來替你們回答：朕是個昏君，徹徹底底的昏君！那些朝廷政事朕看到就頭大，你們的奏章，一大半都被當柴禾燒了；朕最喜歡的事是和大臣列席喝酒作詩，從半夜喝到白天，席上還要有一百名美人作陪；朕當初一登基就加征賦稅，這些年修筑的宮室沒有百座也有八十余數(shù)；朕還偏信小人，直言進諫的人都被朕懲處而其中不乏忠良賢臣——你也被貶過吧？”
袁羨的聲音很?。骸盎乇菹拢b襄十八年，老臣領旨，出任……濘州團練副使?！?p> “如果朕記得不錯，你夫人正是因此憂郁而終，”他在殿中踱步，“為這樣一個昏君而死，你居然說‘死得其所’?。俊?p> 殿內靜得出奇，那只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風像被困在了大殿內，“嗚嗚”地蕩來蕩去；他“嗒嗒”的腳步聲踏著袁羨的心跳。袁羨跪伏在地上，不敢接他的話，緊緊盯著地磚上繁麗的花紋。
“你以為朕想當皇帝嗎？”他突然說。
“朕嗣位之前，你們說朕是明君之材；朕嗣位之后，你們又說紫殤歸來，是覆滅之兆，朕要做了亡國之君。朕倒想問問你們，朕該怎么辦？販夫走卒尚能決定接哪家的活計，可朕能選擇不當這個皇帝嗎？
“對于你們，你們只需要龍椅上有一個人，你們并不在意此人是誰——只要他聽你們的話，流著帝王家的血?？蓪τ陔弈?？滿朝文武到宮闈百妃，可有一人問過朕愿意嗎！沒有！一個沒有！你們總說‘陛下應該做這個，陛下應該做那個’，從服飾儀表到遴選妃嬪到行房動作再到國家大計，朕都得聽你們的，不然朕就是昏庸，就是剛愎自用！即便到了現(xiàn)在，你還要朕聽你的，你還要朕‘避禍’，要朕活下去……朕作為一國之君，連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
分明是龍顏震怒，但是袁羨卻感受到一股濃重的悲哀。
“朕還不能罵你，因為你是忠臣，你愿以全家性命換取朕一線生機。”他笑了笑。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袁羨聽到他手掌打著拍子，自顧自哼起什么曲調，仔細聽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一首小令曲調。
“有時候，酒醉之后，朕也想過——假若朕愿意聽你們的話去活著，會不會是一個好皇帝？但那樣的活法，真的很恐怖。不能吟詩作詞，不能放肆飲食，不能出宮游玩……你們當初為何不選一個聽話的皇帝？”
袁羨握緊腰間門籍，顫巍巍轉向他，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些事陛下日后再說！臣，斗膽請陛下出宮避禍！”在來之前他就下定了決心，今天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救走皇帝。
面前那人挽起袍襟，干脆盤腿坐在地上。他看了看四周，此刻，哪怕自己做出這等失禮儀態(tài)，也沒有皺著眉頭迎上來的太監(jiān)和痛心疾首的大臣了。他有些惘然，仿佛身處夢中。
“朕就知道剛才那番話動搖不了你，只是這些話憋在朕心里很久了，必須一吐為快，”他雙手揉了揉眼睛，“袁羨，你說，朕如果跑了，賀锃和趙如龍會怎么辦？夏權問進入青安，發(fā)現(xiàn)皇帝沒了，他又會怎么辦？”
袁羨怔住了。他委實沒考慮過這點。
“朕告訴你，他們會以整個青安來泄憤——小至劫掠，大至屠城！夏權問這樣的人，絕對干得出這種事。天下人也會知道，他們的皇帝跑了，讓青安城八百萬平民代其承受叛軍的怒火，”他頓了頓，“到那時，即便朕茍且偷生，保留了所謂帝王之血，天下百姓會跟隨朕東山再起嗎？他們會相信這樣一個怯懦的皇帝嗎？”
“可……”
“這也是賀趙二人緩慢進軍的原因，夏權問知道，朕絕對不會出逃。而朕也確實會在這里，等著他來殺?！彼銎鹪w，盯著袁羨的眼睛。從那雙重瞳的眼睛里，袁羨看到了一片平靜。“袁仆射，你先前說‘臣為君死’，那‘君’又該為何而死？”
沉默了很久，袁羨用蒼老的聲音顫抖著說出幾個字：“君王……死社稷?！睆乃壑辛飨聝尚袩釡I。
那只小鳥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從小教朕蒙學的許夫子是個禿頭長髯的老人，總穿件青色長袍，像大鵝一樣甩著步子踱來踱去，朕嘲笑他是‘青皮鵝老’，從來不聽他的話，”他說，“但是夫子講《圣人五千言》里一句話，朕永遠不會忘記……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p> 皇帝撐著膝蓋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忽然有狂風大作，吹得他一身明黃色龍袍翻飛如旗。
“你走吧，縱使只有一次，讓朕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讓朕堂堂正正當一回皇帝。”
走出朝熙殿時，袁羨感覺自己蒼老了很多——其實他本來也不年輕了。五十八歲，該是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和自己同時通籍的好友，也都抱上孫子了。他拿起腰間的門籍，上面刀筆的刻痕清晰可見，腦中忽然涌現(xiàn)一個想法：這也不過是一張竹片而已。
他走下殿前的臺階，回想著和陛下最后一段對話——
“陛下！古人有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袁仆射，你走進這朝熙殿之時，心境何如？”
“心境？”
“悲戚？哀怨？憤慨？”皇帝挑眉，“恐怕是‘欣喜’吧？”
袁羨如遭雷殛，滿眼的難以置信，他正欲開口，又被皇帝截斷。
“這種欣喜恐怕連袁仆射自己都未曾察覺？你看不見自己有多精神抖擻神采飛揚，只差把‘大義凜然’四個字用毛筆寫在臉上，”皇帝極盡嘲諷之能事，“為什么，因為只有在現(xiàn)在這般境地，你才勉強有點作用，你才算個人，朕才會在滿朝公卿中看你一眼，才會稍稍回想下你的名字……
“來之前你是如何設想的？讓朕揣度一下——你覺得朕會對你感激涕零對你說‘有此股肱之臣實乃我大熙之幸’？你覺得史書會盛贊你后人會對你多加褒揚？你以為朕需要你？大熙需要你？你錯了，大錯特錯！是你需要大熙，是你需要朕，你需要大熙來成全你忠君之臣的身份，你需要以救朕，證明你微不足道的價值！”
“陛下！老臣不敢！”
“有何不敢？你都敢打斷朕說話了！”皇帝不怒自威。袁羨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他恍惚產(chǎn)生一種錯覺，自己不是在面對一個人，而是在仰望一座高山，一條巨龍。這個以荒淫庸碌出名的皇帝，此刻爆發(fā)出搖山振岳的帝王之氣。一時間，汗水濕透了他的脊背。
兩人又是相對無言。
皇帝突然松懈下來，一副很累的樣子。他一步一步登上那張龍椅，坐下來，看也不看袁羨。
“朕的旨意，即刻起，革去尚書仆射袁叔裕的職位?，F(xiàn)在你只是一介布衣，滾出朕的朝熙殿?！?p> 袁羨走后，皇帝坐在龍椅上，對著案牘上的紙沉吟。這是他生命里最后一首詞，他一直覺得其中有一句很“死”，但又不知該如何改。
一個身影走到他身邊，如這三十幾年來的每一日，靜靜守著他。
“其他人都逃了，你為何不走？”皇帝頭也不抬。
“咱家只是一個閹人，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干了一輩子，只會干一件事，就是伺候皇帝?！?p> “這件事啊，你也干得不怎么好！”皇帝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身邊的內監(jiān)立刻收拾桌上的書具?！安挥檬帐傲?，陪朕去內宮散散步。”皇帝坐上龍椅，這是他幾十年來脊背挺得最直的一次。
只容許皇帝踩踏的螭陛御階前，響起了腳步聲和鐵甲摩擦聲，他心里一凜。就在這一霎，一道靈光在他腦海中閃過，他欣喜萬分，在紙上落筆。
這位大熙朝最后的帝王，被后世稱為景宗皇帝的易長空，在國家覆滅時迎來了他人生中最歡喜的時刻。他把一首詞上闋中的“珠簾”，改成了“真珠”。
皇帝漫步在一片混亂的宮里，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jiān)都低頭避讓。御花園里的花被肆意踐踏；奉平宮起了大火卻沒人去救火；瘋了的妃子抱著路邊仙鶴石雕傻笑……
“廣禮，你跟著朕多久了？”
“估計得有……三十七八個年頭嘍。剛見時，陛下只有半人高，喜歡瞇著眼看人?！?p> 皇帝好像很開心：“對對對，朕那時老是作弄你，只有你，吃了苦頭也不敢跟父皇說?！?p> 一只白色的鳥飛來，落在皇帝的肩頭，它抖著長長的青色尾羽，轉動小腦袋和他對視。
廣禮笑著說：“這鳥兒卻也不怕人?！?p> 皇帝也笑：“廣禮，你可知這是什么鳥？”
“不知?！?p> “這叫‘懷云鳥’，是一種只在青安才有的小鳥兒，”皇帝伸出手指逗了逗這小家伙，“這鳥兒身上還有一個故事?！?p> “故事？”
“青安城西南有一片很大的湖，名字叫‘元清池’。從前有一位皇帝，叫懷帝，他有一位非常喜歡的妃子，叫云姬。春日里懷帝與云姬最喜在元清池游玩。他們乘著沙棠木做的輕舟——用這種木頭做的船啊，聽說永遠也不會沉。懷帝那舟，舟首以云母鏤飾，所以又叫‘云母舟’。云姬在舟前采擷荷花，懷帝在舟后吹笛。云姬體態(tài)輕盈，清風拂來，幾欲隨風而去，懷帝于是以翠纓系住她的裙裾，”皇帝點了點肩上小鳥的頭，“可后來，懷帝得了癔癥，一天夜里跳入元清池死了。新帝要娶云姬，云姬不允，就被抓起來囚禁深宮。然而……”
“然而？”廣禮聽入神了。
“然而，又在一天夜里，明月當空，送燈的宮女看到，從關著云姬的高樓之上飄下一片白云——那是穿著白裙飛舞的云姬。她乘長風而飛，飛過高高的通天臺，飛過宏偉的朝熙殿，飛出皇宮，飛到了元清池，徑直落入湖中。翌日，人們在湖中打撈許久，竟也不見云姬的尸體，只是從此之后，元清池旁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鳥，通體潔白，拖著長長的青色尾羽，總是對著湖水哀啼。人們稱其名為‘懷云鳥’?！?p> 廣禮聽完，思索了一會兒，有些疑惑：“陛下講這個故事……”
“廣禮，你覺得后人會如果評判朕？”
廣禮默然不語。
皇帝輕蔑地說：“他們會在史書上以寥寥幾筆給朕定性，‘易長空，熙某宗，大熙后主，生卒年幾何，在位年幾何，昏庸無度，致祖業(yè)崩毀。某某曰：悲乎痛乎，蓋天意然也’云云。還會有小人編些與朕有關的風流軼事：朕霸占某官員妻子、朕喜歡看人與動物交媾——別急著否認，朕知道已有人開始寫了。就如這懷云鳥的故事，聽來感人，始終是稗官野史們胡編濫造的。什么皇帝得了癔癥會死在宮外？更遑論死在宮外的池水里了。他們寫的這些都是不對的，這些都是假的，”皇帝拍拍肩膀把懷云鳥趕走，這可愛的小家伙在天上盤旋了幾圈，飛到宮外去了，“都是假的。”
“朕知道朕不是那樣的。不是書里的幾行字，朕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寫不完的?！被实鄣哪抗庾分鴳言气B，那鳥越飛越遠，直至不見。
“所以陛下才寫那么多詩詞？”三十八年來的陪伴，早已讓這主仆二人心意相通。
皇帝點點頭：“所以朕才寫那么多詩詞。朕希望后世有人能從那些詩詞文句中明白，朕是個怎樣的人，什么才是真正的易長空?！?p> “陛下您自己明白嗎？”廣禮猝然問道。
皇帝皺皺眉，扶著下巴：“你的意思是？”
“很多人終其一生都不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但陛下不一樣，陛下比他們聰穎，只要再給陛下一些時日，陛下定能明白自己是什么樣的人，給后世留下更多冠絕天下的詩詞。”廣禮低聲說。
“冠絕天下嗎？朕知道自己沒那個能力。朕連與馮載那句‘獨立小樓風滿袖’比擬的詞句都寫不出……”皇帝突然恍然大悟，他無奈地笑了笑，“好你個廣禮，沒想到連你也勸我逃跑？”
廣禮跪下來：“啟稟陛下，咱家知道宮里一口枯井內暗藏密道，鉆下去就能出城！只要活著，什么都好說！”
皇帝作勢要打他，還是作罷，他嘆了一口氣，背著手轉身走了。
“陛下！”
“廣禮啊，朕是一國之君，是紫宸天子，天底下什么樣的井容得下朕？”皇帝擺擺手，“你自己逃吧?！?p>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