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就是如今岐臨國的小皇帝,肖哲。我離開了這么多年,按理說那天是不應該認出他的,但是他額頭上的那道疤,我忘不了。
因為,那是我空無一物的內(nèi)心中,第一顆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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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那個孩子經(jīng)常來看我,每次都會給我?guī)硪粔K糖。他以為,我是喜歡吃糖的。
而且,也正因為他會給我糖吃,所以我竟然神奇地沒有殺他,或許是因為想著殺了他以后就沒有糖吃了吧。
我十二歲那年,父皇在我身上嘗試的蠱毒終于成功,我的武功修為已經(jīng)在內(nèi)外力的作用下登高造極,我像一個被精細包裝的殺人傀儡,離那只傀儡軍隊的將領只差一步,父皇想試試我最后的能力。
那天我被帶出了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地下密室,第一次看到了天,看到了云,看到了這個世界。
可是父皇對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魔嬰,你看看眼前的這個世界,這就是你未來的牢籠,和以往一樣,只有你殺了這個籠子里的敵人,你才能活,才能有飯吃?!?p> 我被送到了霧罩迷山,那是岐臨國皇都附近的一處有名的深山老林,那是巫術的起源地,很多巫術師都在這罕有人跡的山林里經(jīng)歷過磨礪,那也是皇城的庇護林。
這山林里生活著各種野獸猛禽,當我進入的時候,身上被灑滿了狼血,我漸漸的被獸群包圍,無盡的廝殺持續(xù)著,血腥味越來越濃,山里越來越多的猛獸朝這里圍來,如果它們不能成為我的食物,那么我就注定成為它們的食物。
那天,小哲帶著糖去地下密室尋我卻沒有尋到,竟然便帶著那一塊在他掌心幾乎要化掉的糖,來了霧罩迷山。
我聽覺極其敏銳,或者說因為長大方式的問題,當時我很多的習性不像人,更像野獸。
我聽見那個小小孩童的呼喊,竟然想也沒想地就飛奔過去救他,我看著那只猛虎一爪撕裂他的額頭,看著它張開的血盆大口,我第一次感覺到憤怒,生生扭斷了那只猛虎的脖子。
那是我第一次,企圖去救一個人,在我人生的前十二年里,唯一的一次。
我人生的前十二年,著實無甚可說,不過那樣日復一日過著非人的日子,相離聽過之后,曾經(jīng)為我淚流滿面,可是這確并不是我人生最痛苦的回憶。
就像狼,活在山野中,除了冷、餓和疼,不會感覺到痛苦,而只有有了感情的人,才會懂得,什么是刻骨銘心,什么,是痛不欲生。
我的生命中,是有過這樣一個人的。
可是,我,卻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在哪里認識了她,也不記得她姓甚名誰,不記得她的容貌,也不記得她的聲音,只是午夜夢回,總是記起有那樣一個朦朧的身影,有我給她的承諾。
還有,疼。
每次夢到她,便只覺得自己肝腸寸斷,五內(nèi)俱焚,那種痛難與君說。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冷汗,我感覺,我是怕她的,甚至只是夢見,我便覺得渾身一種應激般的疼痛。
我想,她便是我失去的記憶里,埋葬的那個人吧。她或許就是曾經(jīng)改變了我的那個人,將我從一只野獸變成了一個人,一個似乎曾經(jīng)調皮過、單純過、可愛過的孩子,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翩翩少年。然后,又在我轉身的那一刻,給了我致命的一擊。
這是我這么多年來的揣測,因為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十幾年前,我頓悟之后,對自己曾經(jīng)濫殺無辜感到深深的厭惡和愧疚,當時活著,只是因為身邊有她,而她呢,卻在我為她立誓永不再殺生之后,卻在我為她親手毀了魔嬰劍之后,在我一根根拔出了自己尖銳的刺,在我最虛弱的時候,給了我最深的背叛。
我以為我死了,卻沒想到醒來之后,我在入骨崖頂,那時候照顧在我身側的,是我的師父——神醫(yī)扁鶴軒,我記得的,在我身邊還有她的時候,我曾經(jīng)來和他學的醫(yī)術。我無處可去,他便留我在他身邊。
師父高風亮節(jié),令人景行仰止,他說,與其整日愧疚無所事事,不如用所學醫(yī)術去治病救人,也算一點彌補。
后來我曾與他四處云游,懸壺濟世,的確能暫緩心結。見慣了人間生死,也因為師父日夜熏陶點化的緣故,我心漸漸寧靜。如此,直到師父逝世。
師父年邁,在入骨崖的那間草舍中壽終正寢。
臨終前,他看著我,道:“肖流,你早已發(fā)覺你自身所中之毒為斷腸了,是吧?”
我與他平靜而視卻沒有辯駁,斷腸,遺忘一生中最痛的傷。
“我見你在找尋斷腸的解藥了……”師父合目喘息良久,“藥柜頂上最東側里面,有一個錦盒,你去取來。”
我應聲而去,將錦盒恭敬地放在師父面前,師父說:“打開吧?!?p> 我以為,那里面是我苦苦找尋不得的解藥,卻沒想到,竟然是一張仿佛存放經(jīng)年的紙條。我不解的看著師父,他卻只示意讓我打開。
我輕輕打開紙條,卻詫異地愣在原地,那紙條上寫著八個字:放下,自在,癡子,勿尋。
可是,這八個字,明明是我自己的筆跡!
“肖流,七年前,你重傷中毒,我用盡各種方法都很難保你性命,只能以毒攻毒,而當時這味斷腸,是你自己的意思。那個人,傷你太深,你說過,但愿永遠都不要再記起,是你怕自己日后再執(zhí)迷,才給自己留了這一張字條以做警醒。孩子,忘了吧,好好的,活下去?!?p> 入骨崖上的凄風苦雨,從那之后,就只剩我一個人去聽去看去背負,沒有了師父的照料,我不能離開入骨崖太遠,因為我的身子,的確已經(jīng)破敗如浮云柳絮了。當年經(jīng)歷的那場苦難,沒有讓我死,卻讓我終生只能生不如死,這也是那個人的功勞。而她留給我的,就只有七年前我醒來之時,手里握著的那顆按著紅豆的骨玉骰子。
我時常在入骨崖上,握著那顆骰子,看著云濤翻滾,偶爾能漸漸地回憶起模糊的喜悅,我不記得事情,只是記得那個人給我的感覺,熱烈如火,絢爛如歌,那是一種模糊卻清晰的感覺,讓我漸漸的模糊了愛恨,那種感覺像麻藥一般,緩和著我的痛,那是一種和她給我痛苦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我以為,我會守著那種感覺,在入骨崖上十年如一日地等下去,或許有一天,我會放棄自己對自己的忠告,繼續(xù)去尋找解藥,找回那段遺失的記憶。
直到那天,有一個小女孩那樣橫沖直撞的,拼命地闖入了我支離破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