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雷耶正在書房中看書。
在十多年前的那場大火中，王都的公共圖書館被焚毀，大量珍貴的書籍與資料遺失，不過王宮中的藏書室沒有被火焰波及，保留下來了很多書籍與副本，斯特雷耶便是取了一卷《洛薩王室譜系詳記》翻閱。
他正在查看有關(guān)傳承法典的內(nèi)容，不知為何，幾天后要舉辦的這個儀式似乎對他造成了一些困擾，他看起來有些緊張。
正在此時，攝政王埃西爾傳他去議事廳商議事項。
于是他認真整理了一下衣著，快步行過兩條拱廊，來到空曠的議事大廳中，除了王叔埃西爾外，這里還有另外三人，亨特將軍，韋恩祭祀，以及白藤這位外交政官。
斯特雷耶與三人點頭見禮，然后鄭重地向上首的埃西爾行了一個晚輩禮。
這三位加上王叔，應該是要商議應對灰山伯爵的事宜，把自己叫來莫非是要讓他旁聽議政，斯特雷耶想。他已經(jīng)明確表示過會全力支持埃西爾王叔，灰山伯爵雖然實力很強，但真要脫離洛薩還差上許多。
他也不相信灰山伯爵真會叛離洛薩。
他見過那個老家伙一次，在幾年前的貴族會議上，那老家伙看起來就像狐貍般精明，不論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撈到好處才行，就如同最市儈的商人永遠追尋最大的利益，脫離洛薩對他們灰山領(lǐng)沒有半點好處。
但斯特雷耶著實沒想到，埃西爾王叔叫他來并不是商討灰山伯爵的事情的，以至于在聽到埃西爾的問題后愣了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
“我想提議修改傳承法典，讓你可以提早加冕，你意下如何？”埃西爾是這樣問的。
斯特雷耶的心猛然抽緊了。
傳承法典既可以用來驗證王位繼承的合法性，同時也是洛薩律法的載體與象征。王國的律法每一條都是由貴族集體商討定奪而成的，這里的貴族既包括了國王陛下，也包括了下至榮譽騎士的每一階層的貴族代表，更改時按理也需要由貴族會議商討后才能決定。
尤其是在涉及貴族利益與國體傳承時，更不能由國王一言而定。
洛薩的傳承法典中明確記載，如果王位繼承人不滿雙十，當王室中無人可擔任攝政王一職時，王位唯一繼承人可以提前加冕為王，但需設立攝政大臣職位。而當王室中有年長的親輩可以擔任攝政王時，王位繼承人必須等到二十歲后才能加冕為王。
比如斯特雷耶現(xiàn)在便需等到年滿二十后才能真正成為洛薩的國王。
“……提前加冕？”斯特雷耶猶豫地問。
埃西爾點了點頭：“這次驗證法典過后，正好各個派系的族長都來了，我想趁此機會提議修改加冕條件，讓你可以及早加冕，這樣應該可以穩(wěn)定當前的局面，平息一些貴族的怨言。”
“可……我還要去伊露維塔上學……”斯特雷耶答道，看起來他似乎并不想太早加冕為國王。
“你依舊可以去學院上學，我會繼續(xù)在這里管理洛薩事務，直到你準備好接手為止。你也看到灰山伯爵的信件上的那些隱示，我想這也是當前最好的方法。”埃西爾解釋道，顯得極有耐心。
“那，三位閣下怎么說？”斯特雷耶問道。
“我們決定先聽聽你的意見再做定奪?！卑Ｎ鳡栒f。
斯特雷耶目光凝視著地板，議事廳中其余四人的目光全都匯集在他身上，那些目光中并沒有任何壓力，但他卻感覺如同有四塊沉甸甸的巨石在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先祖定下此法有其深意……”他緩緩說道。
他環(huán)顧了一下議事大廳，發(fā)現(xiàn)確實只有包括他在內(nèi)的五人在場，這才又繼續(xù)道：“我看王叔事務繁重日理萬機，若是置位而處我必定無法擔此重責，想來還是有太多需要學習的東西，如果提早加冕未免顯得輕浮，若是一不小心做出有損洛薩的事情便更是難以挽回?！?p> 斯特雷耶說到后面聲音漸響，顯得有些激動：“此事還希望王叔可以再考慮一下。”
這便是拒絕的意思了。
聽著斯特雷耶拒絕的理由和一旁亨特將軍反對的理由相似，埃西爾也沒再說什么，只是讓斯特雷耶有時間再考慮一下，倒是一旁支持修改法典的事務官白藤皺了皺眉毛，顯得有些意外。
他看著斯特雷耶離開的背影，帶滿寶石戒指的手指彼此搓動著，陷入沉思。
……
……
離驗證傳承法典儀式還有五天，許多貴族已紛紛從領(lǐng)地趕來王都等待觀禮，獅鷲旅店也已被住的滿滿當當?shù)?，只是依舊沒有灰山伯爵的消息傳來，甚至北境的其他幾個家族同樣也還沒有動靜。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洛薩北境。
在開始的幾天，派克男爵還帶莫林在王都轉(zhuǎn)悠了兩圈，不過他也將近三十年沒來過洛薩王都，十多年前這里又被大火焚毀重新修葺，男爵帶少年沿著小道繞來繞去也時常把他自己繞暈，讓少年抱怨不已。
而等王都里貴族漸漸云集之后，明里暗里的目光都多了起來，男爵便不再出門走動。
雖然都知道大名鼎鼎的獅鷲之盾的擁有者就住在這間旅店里，卻沒有任何貴族前來拜訪派克男爵，明顯那些有些歲數(shù)的貴族族長們還是都了解幾十年前的那段往事，沒人想在明面上與男爵扯上任何關(guān)系。
而在一些往事被深挖出來后，王都居民的好奇心也終于被壓了下去，或者說被轉(zhuǎn)移到了新的地方。
——隨著貴族的聚集，王都各種娛樂場所與奢飾品店鋪都熱鬧起來。
就如同歡慶節(jié)日一般，大街小巷都張燈結(jié)彩，鋪開的攤販都快把道路擠個嚴實，廣場上永遠有人在演奏歡快的樂曲，哪怕是酷熱的陽光都無法驅(qū)走商販們的熱情，更有些人懷揣著真真假假的商品在大街上攆著那些衣著華麗的人推銷，他們甚至可以從城門一直追到王宮前，一副不賣掉他們的“祖?zhèn)鲗毼铩北悴涣T休的樣子。
只是隨著儀式的接近，越來越多的人能感覺到，在這種節(jié)日般的氛圍之下，其實有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緒潛流在逐漸擴散。
灰山伯爵到底會不會來？洛薩的局勢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連莫林都感到了這種不安的情緒。
在男爵不再出門后，少年又獨自拜訪了奧斯蒙和斯特雷耶，此時便是奧斯蒙帶他在王都里參觀。不得不說，雖然奧斯蒙這個向?qū)Р簧蒲赞o，但怎么說也比派克老爹靠譜得多，至少從沒迷過路，帶少年前往的店鋪也都是正在開張的店鋪，沒讓少年餓過肚子。男爵當向?qū)r可不止一次說帶著少年去吃大餐結(jié)果連那飯館都不知道關(guān)門多少年了。
斯特雷耶此時并沒有跟兩個少年一起，他如果不用魔法改變相貌便在王都街巷中走動，很快便會被居民認出來然后圍得脫不開身，只能求助于衛(wèi)隊。
“那棟建筑是什么？”莫林指著一座石塔般的建筑問。
這石塔看起來很是滄桑，并不算高聳，座立在王都一角的小廣場中央，廣場上清清冷冷的，在熱鬧的節(jié)日氛圍中就好像被遺忘在了角落。
“這是洛薩的‘燈塔’?！眾W斯蒙回答。
“這就是那種‘燈塔’？！”莫林驚呼。
奧斯蒙點點頭：“不過因為十多年前的那件事，大家都說這座‘燈塔’被詛咒了，沒什么人愿意來這附近，聽大人們講在那之前這里也是很熱鬧的地方?！?p> 莫林所說的燈塔不是海邊照亮航道指引方向的普通燈塔，而是燃燒著秩序火種的“秩序燈塔”，據(jù)他所知，整個洛薩境內(nèi)便只有一座“秩序燈塔”，里面的保管的火種在洛薩建國之前便燃燒在這片土地之上。
至于奧斯蒙所說的人們認為這座“燈塔”被詛咒了，少年也能理解，這要從火種的作用說起。
在秩序火種的照耀下，周圍的環(huán)境會發(fā)生神奇的變化，變得更加適合秩序種族生活繁衍，而非像黑森林那般四季無常風雨莫測。雖然這種深層的規(guī)則的變化會遭到混亂的侵蝕與反撲，但混亂也只能從秩序邊境上逐漸蠶食，因此邊境上會常駐軍隊進行防御。
但據(jù)說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混亂不知如何穿過了秩序的火光，直接降臨在洛薩王都，就降臨在燈塔腳下的這片土地上，那些蒼狼便是混亂的化身。
在托德爾歷史上幾千年的記錄中，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
因此人們認為這座燈塔被詛咒了，無法再庇護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
“我能進去看看嗎？”莫林問。
不管人們怎么認為，這座燈塔畢竟比這個國家還要古老，在這么長久的歲月中默默守護著洛薩，少年忽然很想進去看看，那枚傳說中的火種到底是什么樣的。
奧斯蒙搖了搖頭：“據(jù)說以前只要驗明身份經(jīng)過守備檢查后便能進入?yún)⒂^，但十三年前的那晚過后，這座燈塔便被人封鎖了起來，還鐫刻上了魔法結(jié)界，甚至連洛薩的士兵都不能進入其中?！?p> “??？連士兵都不能進，那是被誰封鎖了？”少年不解。
“據(jù)說是神圣議會派來的人，不讓其他人進入，他們還指派了專門的學者來進行研究，尋找那晚火種失靈的原因，但這么多年過去也沒聽說研究有什么進展，倒是這燈塔一直被封鎖著，也不知憑什么不讓我們洛薩接管?！眾W斯蒙說道，對神圣議會的這種做法顯得很是不滿。
“不過他們說是為了安全考慮，怕邪教徒趁機對火種動手，萬一這枚火種真被心懷不軌的人熄滅了，那整個洛薩，甚至整個南方平原都要遭殃。”
“不過如果你真想進去參觀的話或許可以找殿下問問。”奧斯蒙補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在洛薩王都，王室還是可以進入這座燈塔的，攝政王陛下便去過，斯特雷耶殿下以前偶爾也會攀上這座燈塔，他說上面視野不錯?！?p> “既然只有王室才能進去那還是算了，”莫林搖頭放棄：“現(xiàn)在可不應該用這種事情打擾殿下，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奧斯蒙點點頭，帶著莫林前往下一處地點參觀。
……
與此同時，那座看起來很是滄桑的秩序燈塔中，一個黑發(fā)少年正在沿著旋梯攀爬。
與海邊的燈塔不同，秩序火種并非保存在塔頂，而是在塔腹中燃燒。
在一個復雜的圓形魔法結(jié)界中心，漂浮的火種就像一枚純凈的光球，它散發(fā)出的光芒明明很強卻不刺眼，因為這光芒更像是某種精神感知中的光亮，讓人感到由內(nèi)而外的溫暖與舒適。
在這枚火種所處的空間中，魔法結(jié)界之外，一個席地而坐的中年人睜開了眼眸。
剛好那個黑發(fā)少年行至這里。
他用來遮掩相貌的魔法已經(jīng)退去，露出了他真實的臉龐。
是斯特雷耶。
不知為何，他看向這個中年人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惶恐。
席地而坐的中年人沒有起身，他伸手指向斯特雷耶，蒼白的手指周圍亮起血芒，而斯特雷耶臉上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緊緊咬著牙齒，像受到什么折磨一般繃緊了身體，微微抽搐著。
“你今天做錯事了?！蹦侵心耆苏f。
他的嗓音飄忽而沙啞，甚至可以說沒什么力氣，但語氣卻格外陰冷。
“我，我不明白……”斯特雷耶艱難地說，他看起來隨時都要倒下。
“重復你的任務?！敝心耆岁幊恋卣f。
斯特雷耶心里一沉，喘了幾口氣：“等，等待加冕……然后等待下一步指示?！?p> “所以你知道哪里做錯了嗎？”席地而坐的中年人一側(cè)被純凈的火種照亮，另一側(cè)則被手指散發(fā)的血芒照亮，顯得詭異無比，一旁甚至還有兩個身著重甲的衛(wèi)兵，卻對這一幕熟視無睹。
埃西爾王叔，亨特，韋恩，白藤，以及他自己。
議事廳當時沒有第六個人。
斯特雷耶勉強撐著身體：“我以為提前加冕太過招搖，組織會不喜歡——唔”
中年人指尖的血芒更盛，斯特雷耶沒能說下去。
“現(xiàn)在已不必在意這些，”中年人說：“你需要盡快加冕為王?！?p> “那我回去便向埃西爾提議——”
“不必，他不久后肯定會再次向你提出這事，你只需‘經(jīng)過考慮改變主意’，順勢答應即可。”中年人說。
“明白?！彼固乩滓c了點頭，沒有問為什么埃西爾一定會再次提出這事。
多年的經(jīng)歷告訴他，任何質(zhì)疑組織的判斷與計劃的行為都會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中年人終于收回了手，血芒消失。
大汗淋漓的斯特雷耶喘著粗氣，猶豫地問：“五天后的驗證傳承法典儀式，我的身份——”
“——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我們自由安排?！敝心耆藚柭暤馈?p> 斯特雷耶連忙謙恭地低下頭。
“回去吧?！敝心耆苏f：
“下次再這樣做錯事，淺海便是你唯一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