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楊洄的畫蛇添足,那么接下來的議題就更顯得順理成章,指不定一些大臣會賣給皇帝面子而選擇默認(rèn)。
可是現(xiàn)在嘛,李林甫形勢不妙啊。
李林甫能夠站立在這朝堂上,是因為他能代表李唐皇族的利益,能夠代表李隆基的立場,也能為李隆基擋槍子。
可是你一旦不能代表皇帝的立場了,不能給皇帝擋槍子了,那還留著你干嘛?
李林甫低著頭,咬著后槽牙,痛苦得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生死輪回。
他能感覺到皇帝正冷眼看著他,正等著借他的口說出今天的正事。
他能感覺到張九齡等人已經(jīng)磨刀霍霍,無數(shù)文臣武將手里的笏板,已經(jīng)瞄準(zhǔn)了他的后腦勺。
他更能感覺到,后宮的武惠妃,李唐皇族的親王們,正殷切地期待著他的聲音。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我是李林甫,我為李唐宗室代言。
李林甫長出一口氣,抬頭起來,幾乎是咬著牙道:“咸宜公主大婚在即,臣提議,將公主的實封戶,由五百戶加為千戶!”
一言出口,李林甫如釋重負(fù)。
是的,今日朝會的真正焦點,就是要為咸宜公主增加食邑,這是武惠妃的心意,是李唐皇族的心意,更是皇帝的心意。
食邑就是封地,不僅僅只是農(nóng)戶交租納糧那么簡單,它往往是和土地兼并結(jié)合在一起的。
李林甫的提議一旦通過,咸宜公主之后,其他公主也會要求增加食邑,進(jìn)而是其他王族,最后形成定式。
肥了李唐一家,卻苦了天下人。
想要在儒家文臣把持的朝堂上撕開這個缺口,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張九齡他們早就準(zhǔn)備好阻擊了,死不死的,豬隊友楊洄又送上神助攻,李林甫其實已經(jīng)不抱指望了。
果然,想象中的群情激奮并沒有發(fā)生,朝堂也沒有炸鍋,因為大臣們都知道,李林甫和皇帝這次輸定了。
從朝會開始,李林甫就刻意討好張九齡和文臣集團(tuán),然后和皇帝一起演戲,幫著楊洄抬高身價,贏得大臣們的好感。
按照這個節(jié)奏走下去,等李林甫提出為了恭賀楊洄和咸宜公主的大婚,增加公主的實封戶,阻力肯定會小很多。
可是萬萬沒想到啊,楊洄給自己加戲了,直接毀了這大好的局面。
張九齡也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他準(zhǔn)備的王炸都沒用上呢,就已經(jīng)分出了勝負(fù)。
作為大唐首席宰相,該說的還是要說的。
“臣反對,”
張九齡站起身來,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環(huán)視群臣朗聲道,“我大唐立國之初,定制公主實封止三百戶,開元以來,定制皇妹止千戶,皇女又半之,皆以三丁為限。百姓租賦,所有者國庫;戰(zhàn)士出死力,賞不過束帛;女子何功,而享多戶……”
張九齡口若懸河旁征博引,配合著他的儀容和手勢,聽得大臣們紛紛點頭,滿臉激賞之色。
而高高在上的天子李隆基也是看得賞心悅目,心中一再驚嘆,九齡的風(fēng)度簡直了,整個大唐除了朕還有誰人能比?
片刻李隆基才回過神來,他娘的這廝在罵我呢,我夸他個鬼啊。
張九齡發(fā)言完畢,裴耀卿也站起身來,正色道:“臣多日來考察漕運行走各地,個別府州土地兼并時有發(fā)生,失去耕地的鄉(xiāng)里百姓不得已結(jié)成渠社,以拉纖挖泥為生……”
裴耀卿之后,吏部尚書李暠諫言道:“臣出使吐蕃途中,曾多次盤桓西南邊鎮(zhèn),我大唐府兵有年邁者家不能回,白發(fā)客死他鄉(xiāng),皆因朝廷土地緊缺,有功勛者疏漏而不能賞……”
好吧,李暠這廝也是李唐宗室,連他都反對。
大臣們一邊倒的反對給公主加封地,話說得婉轉(zhuǎn),無非是說天下的土地不多了,需要土地的人大把大把的,不能只顧著皇家不是?
天子李隆基的臉色很不好看,不愛聽不愛聽。
也有直言指責(zé)的,一位戶部大臣慷慨陳詞,皇室不該與民爭利,以國庫奉養(yǎng)。
這就是直接打臉了。
信安王李祎的臉色也不好看,然而還是選擇了沉默,他多年在外領(lǐng)兵征戰(zhàn),深知府兵戍邊之苦,深知流民之苦,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土地。
另一位李唐宗室,廢太子李承乾之孫,河南尹李適之則不悅道:“開元以來,宗室崇佛向道多有賑災(zāi)慈善義舉,毀家紓難者亦有人在,何來與民爭利之說?”
李隆基暗自點頭,李適之性情疏曠豁達(dá),除了愛喝酒之外生活還算檢點,從不亂搞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算是宗室里的好苗子。
李林甫也反應(yīng)了過來,聲情并茂道:“如今我大唐開元盛世,國富民豐,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
砰的一聲,一只象牙笏板從后方飛來,正正砸在李林甫的后腦勺上。
李林甫被砸蒙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比之遭受的內(nèi)心創(chuàng)傷,這一點痛又算得了什么?
捂著后腦勺轉(zhuǎn)過身來,李林甫面目扭曲,陰鷙的目光環(huán)視群臣。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賀知章翹著二郎腿坐在那里,手中空空如也的時候,頓時怒火中燒,怒罵道:“賀季真,你個老匹夫!”
天子李隆基的腦闊都快炸了,暗罵李哥奴你個蠢貨。
賀知章都快要八十歲的人了,還能活多久,你跟他計較個甚,他打你你還能打回去?
是,他打人不對,他殿前失儀,可朕還能下他大獄治他的罪,讓世人稱贊他的高義卻罵朕心胸狹窄不能容人?
關(guān)鍵是,你能吵得過這個老噴子?
四明狂客,狂字可不是隨便亂叫的。
其實李林甫罵完也后悔了,賀知章已經(jīng)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正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更讓他心悸的是,老匹夫手里還掄著一支笏板。
李林甫心驚膽戰(zhàn),卻也不好后退,趕緊求助地看向天子。
皇帝啊皇帝,神武皇帝,我可是代你受難的,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李隆基還真怕鬧出流血事件來,趕緊向著賀知章道:“季真,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p> 武官前列的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陳玄禮勸阻道:“賀侍郎,莫要驚動圣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