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老宅雖說也坐落在縣衙附近,不過環(huán)境比不得陽山那邊。湟溪唯一的長處就是地理交通便利,四通八達的官道引來了各地客商,自然免不了從早到晚的吵雜。
有些做小買賣的甚至將生意做到縣衙門口,陸宅的大門前,肯定也是云集了各家挑販。“水糍粑哦,好吃的水糍粑哦~”“賣馬蹄糕啦~又香又甜的馬蹄糕~”
郭老夫人的手掀開車簾,見親家的大門口這么多閑人,眉頭微微一皺。只是她人已經(jīng)來了,還能不見親家夫人?
在兩個美貌丫鬟的攙扶下了馬車。今兒她穿著一身簇新的撒花寶瓶紋樣織金長袖鑲邊薄衫,套著滾邊繡祥云紋比甲,額頭戴著雪里青金線抹額,正中部位一枚龍眼大的珍珠,年華不再,然通身的富貴氣,不敢說比京城一品高官大戶人家的主母,不過這嶺南么……
郭老夫人矜持的抬了下頷,在陸宅老管家恭順的指引下,進了陸氏老宅。
“可把老姐姐給盼來了!”
陸老夫人親自在二門迎接,牽著親家母到集福堂。“早想跟老姐姐聚一聚,嘮一嘮家常,只是我這身子……哎,不瞞您說,一日不如一日了,害怕失禮,就不敢見?!?p> 出乎郭老夫人的預(yù)料,今兒陸老夫人穿著一件半舊的醬色萬字不斷暗紋交領(lǐng)衫,半斑白的發(fā)髻也沒什么貴重飾品,通身上下,竟然只有手腕的翡翠鐲子較為珍貴。
“我也時常念叨親家哪!和您一樣,也總想找個機會見面,可惜我那一大家子,輕易不得閑。昨兒收到您的請?zhí)?,這不,我們兩姐妹也有一二年功夫沒好好聊聊了,就把家里的事丟開了手。心說,怎么也得先來見見您?!?p> 陸老夫人聽了,微微一笑,請郭氏坐在上位。郭氏略一打量,見這集福堂仍舊跟舊年一樣陳設(shè),一水兒的雞翅木家具,正中是卷云紋嵌寶供桌,桌上觀音瓶,墻上掛了一副字畫,字體寫意舒展,“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論富麗堂皇,郭家一個小爺?shù)姆块g也比這里強幾倍去,可郭氏不敢一點麻痹大意,輕輕啜了口香茶,暗自揣測親家母請她來的用意。
“哎,我這不中用的身子,天天喝藥……老姐姐莫怪!”陸老夫人欠欠身。
請人品茶是一件風(fēng)雅事,自己卻在喝藥,而且氣味難聞,將茶香都沖壞了,實在失禮。
郭氏搖頭,“我也上了年紀(jì)了,親家母何必如此見外?!?p> 明明陸老夫人道歉,可郭氏卻如坐針氈。因為她冷眼看著,陸老夫人喝藥不是普通人,接過藥碗咕咚咕咚喝完就行了,是怎樣在四個丫鬟的伺候下“喝藥”。
先有一個小丫鬟端來腳踏,貼身大丫鬟琥珀站在陸老夫人身后,輕柔的系了一塊純白的巾帕,另有一個丫鬟端著托盤,里面放了藥碗、蜜餞,巾帕。
陸老夫人喝完藥,用一個細細的竹簽?zāi)榱艘粋€蜜棗,而后在第四個丫鬟服侍簌口之后,這才結(jié)束。
怎么說呢,大概就是郭氏慎重的原因。為二女兒選的夫家,系出名門!有的時候郭氏也奇怪,明明被發(fā)配了,怎么還保留京城那種規(guī)矩套著規(guī)矩,能把人壓死的韻味感覺呢?
陸氏喝完藥,按著胸口,“我老了,活一日算一日。且糊涂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哪一天徹底老糊涂了,也不指望什么,兩腿一蹬,就指望我家煥哥兒扶著我的靈柩葬在祖墳里,就完了!”
“親家千萬別這么說,你比我還小三歲呢!”
陸老夫人呵呵一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沒有老姐姐的福氣!老姐姐是有福之人??!家里姊妹兄弟多,又生了四個兒子!各個不凡。
當(dāng)年老太爺想給煥哥兒成親,我就說過,不用看別人家了,就郭家好!有老姐姐這樣有福氣的人壓著,后輩們只消聽話,就有享不完的福。”
郭氏聽了夸贊,謙遜道,“親家母抬舉我!”
沒有樂開懷,反而更加謹慎了。她覺得陸老夫人話里有話。
“后輩們知曉聽話”這是什么意思?是說她女婿,陸老夫人的兒子陸之煥沒有聽話的,帶著星霜去了臨塵藥廬,還是說她女兒郭金芙的?
想到金芙,郭老夫人越發(fā)覺得難受了——她自己四個兒媳婦,平時就罷了,如果她病了,四個兒媳婦敢甩手什么都不管,鐵定叫兒子寫休書!不賢不孝的媳婦娶來干嘛?
可換成自己的親生閨女,郭氏又開始糾結(jié)。就陸老夫人這架勢,身邊這么多規(guī)矩,金芙能受得了才怪!她自己都舍不得說女兒一句重話,怎么忍心送給人揉搓?
陸老夫人目光明澈,輕悠悠的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靈臺清醒能保持何時,索性就略過那些寒暄客套話了,進入正題——
“特意請老姐姐來,是因為京城那邊來信了?!?p> 話音剛落,琥珀恭敬的遞上信箋。
“呃,是私信?我看不好吧?”
“不要緊,是星霜的大姐姐寫給星霜的,老姐姐是星霜的親外祖母,看看又何妨?”
郭氏便打開信,一目十行,皺眉道,“這——”
“好叫老姐姐知曉,星霜這位大姐姐,生母去的早,從小養(yǎng)在我的膝下。當(dāng)年我一家來嶺南時,她快要及笄,哭著拽著我的衣角不放。哎,一晃六七年過去了!”
“她也長大成人了,嫁到安國公府,三年生了兩個兒子。今年年初邸報明發(fā)天下,安國公請立世子,若沒有什么大變故,我那侄孫女,現(xiàn)在便是世子夫人了。她憂心星霜,怕星霜在嶺南之地?zé)o人教養(yǎng),所以特特的寫了信來,若是不反對的話,就接了星霜去京城、或是在族里,或是在安國公府,總不至耽誤星霜的前途?!?p> 幾句話說得郭氏心潮起伏。
陸老夫人透露了好幾個意思。
一來,陸氏三房是被發(fā)配了,但陸氏并沒有遭到上頭的厭,還有起復(fù)的可能。陸氏女能成為世子夫人,就是證明。
再者,星霜那位大姐姐,跟陸老夫人感情深厚,只要上頭松動了,將來肯定會出力幫忙的。有國公府的幫助,那陸氏回京,把握更大了??!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陸氏回京,那女兒郭金芙不是也要跟著去京城嗎?
郭氏十分舍不得,卻也明白,這是難得的好機會!
嶺南太小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郭家一族的發(fā)展已經(jīng)到極限,再想壯大,必須要想外地擴展。
擴展不是貿(mào)貿(mào)然不顧后果的擴。有一門得力的姻親,事半功倍!
為了子孫,郭氏只能也必須忍下兒女私情。
想到這,郭氏急忙道,“親家母,星霜才四歲,這么大點的孩子,離了父母,怎么可以!不是我信不過,而是星霜這么大的孩子,正是需要父母關(guān)愛的時候……”
陸老夫人點點頭,“老姐姐,說道我的心坎里去了。我也是舍不得星霜。她姐姐月霜沒了,我這心理……你說乖不乖,星霜這孩子乖巧伶俐可人疼,可我見到她,就想到她姐姐。總是想,如果她姐姐活著,兩個粉雕玉琢的孫女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多好??!怎么我就沒福呢?”
說罷,陸老夫人滴了兩滴淚。
然后開門見山,“大概老姐姐跟我一般吧?媳婦那邊,對星霜……我也是理解的。月霜的死,對我們都是打擊!所以看到星霜,就心痛!”
郭氏無言以對。
星霜被診斷時疫那會兒,她是要求送到莊子上自生自滅的。甭管對外說的話多漂亮,自家人,誰能瞞得過誰。
她也深深自責(zé)起來,對星霜太疏忽了。
“老姐姐,別誤會,現(xiàn)在提起不是責(zé)怪誰。我自己都是如此,還能怎么辦?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法子,就是找個能真正關(guān)懷星霜的人,照顧她。老姐姐以為如何?”
“呃,親家母的意思是?找誰來照顧星霜呢?”
“星霜重病,聽說是一位客居的姑娘不顧自己生死,背著星霜出門找了大夫?這位姑娘肯如此對待星霜,把星霜交給她,我也算放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