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守心(中)
一句句毫無迷茫,張龍潛啞口無言。
“身為上將軍,在戰(zhàn)場上,我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會關(guān)系到全軍生死,又怎么容得半絲婦人之仁?即使不愿,當殺之時……”微微頓了一頓,白起的眼神銳利而堅決,“也必須不帶絲毫迷惘?!?p> 恍惚間,張龍潛又看到了當初長平之戰(zhàn)時白起下達命令之前眼中的那一絲不忍,想起那些跌跌撞撞跑走的小小身影,她沉吟了一下,問道:“既然如您所說,戰(zhàn)場上不能有半點仁慈,又為什么要放走兩百四十多人?就算是讓他們回去報信,也用不著這么多人吧?”
“親眼見到四十萬人的死亡,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提起絲毫戰(zhàn)意了,即使放兩百多人回去又有何妨?而且這群人正好可以替我在趙國好好宣揚一下,讓他們知道秦國的軍隊是多么的不可抵擋。更何況……”說著,白起禁不住輕嘆一聲,“他們都還是些孩子而已?!?p> 聽到這樣的回答,張龍潛并不感覺意外,只是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想。
畢竟試想一下,如果白起真的就是一個大殺神,一個“人屠”,他又怎么會僅憑“見到別人欺凌弱小”這樣的理由就去救下素不相識的張龍潛呢?
這個人,如果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處境,應(yīng)該會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俠客”,而不是一個背起國家重擔,毫無自由的“將軍”吧……
有些復雜的看著這個名傳千古的“戰(zhàn)神”,張龍潛這才注意到他整整齊齊束著的頭發(fā)早已斑白,美髯也夾雜著白色,臉上比幻境之中見到時多了些許皺紋,端正的面容上卻依舊滿是剛毅,黑白分明的瞳子中也還是那仿佛看穿一切的銳利,剛正英武絲毫不減,卻帶著股歲月滄桑的無可奈何,還有看破一切的寧靜淡泊。
他看起來不像是征戰(zhàn)四方的上將軍,只像個普通的半百老人而已。
猶豫了一下,張龍潛忍不住輕聲開口:“武安君,您……后悔過嗎?”
“你是說在長平之戰(zhàn)殺了那么多戰(zhàn)俘一事?”
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白起的臉上又全是堅毅。
“不曾后悔。我生平征戰(zhàn)無數(shù),未嘗一敗,踏著遍地尸骨才有了赫赫威名,生在沙場,為了國家而揮起武器,殺敵斬首本就是理所當然,既然選擇了戎馬一生,就不該心慈手軟,我也不會心慈手軟,即使腳下的尸骨堆成了山,鮮血聚成了海,我也從未后悔過。不過,我也不會否認那是我的‘罪’。”聲音平靜而沉穩(wěn),白起的眼中帶著些許釋然,“我死了也有兩千兩百余年,卻一直停留在地府中未曾投生,在那阿鼻地獄中不斷受刑,這,也算是我罪有應(yīng)得。”
聽到白起如此的坦然,張龍潛反而有些不解了。
她對地府的事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十殿之中除了負責審判的第一殿與掌管輪回的第十殿以外,其余八殿都各自掌管著一個大地獄,其中當屬第九殿的阿鼻地獄最為殘酷可怕,當中關(guān)押的全是些生前犯下殺人重罪的鬼魂,他們無時無刻不遭受著最為嚴苛的刑罰,直到受他們所害的鬼魂個個投生,他們才能夠離開阿鼻地獄,解交第十殿發(fā)生六道。
白起殺人無數(shù),要等到死在他手里的人全部都轉(zhuǎn)生的話,等了兩千多年也還算說得過去,但這也等同于他在阿鼻地獄當中受刑了兩千多年,這么漫長的時光也難怪他變成了惡鬼??墒牵瑑汕Ф嗄陙矶汲惺苤菢映鱿胂蟮男塘P,為什么他還能如此坦然呢?即使心懷大義,結(jié)果卻還是落入了最殘酷的地獄之中,他就沒有恨過沒有怨過嗎?
看著那俠客一般的身影,張龍潛猶豫半天,還是無法理解的開了口。
“武安君,您一心為國卻落得個在阿鼻地獄受苦千年的結(jié)果,難道就從未怨恨過嗎?”
“從未?!?p> “為什么?殺人本來就不是您所愿的不是嗎?因為這不得不做的事而承擔了兩千多年的痛苦,為什么您都不怨恨呢?”
“因為,無論有什么理由,奪去別人的性命都是無法辯駁的‘罪’?!?p> 平靜的一句話讓張龍潛愣住了。
“為了國家大義,我不得不殺了那么多人,但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這確實是一種‘罪’,所以我也早就有了決心。”看著表情不知為何有些微妙的張龍潛,白起用一種極其淡然而理所當然的語氣述說著,“承擔起那些人性命的沉重,為了國家而繼續(xù)活下去的決心,以及有一天我不用再顧及國家之后,便一一償還罪孽的決心。只要一直記得自己心中所想,我又怎么會去怨恨呢?”
所以,他才能在那最殘酷的地獄當中待了兩千多年都沒有喪失心智,還依舊是兩千多年前的那個白起。
多么簡單,只是因為記住自己心中所想,守住自己的本心而已。
大仁大義。
除了這四個字,張龍潛不知道還有什么詞語能形容眼前的這個人。
——雖然他而今只是一個鬼魂,一個千年惡鬼,完全已經(jīng)脫離了“人”的范疇,但他卻比活著的人類還要像“人”。
無論有什么理由,奪去別人的性命都是無法辯駁的“罪”。
這是白起的想法,也同樣是張龍潛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堅持。
自從那一年親眼見到自己所珍惜的人離去,張龍潛便深刻的明白了生命的沉重與珍惜,所以即使踏入了黑暗的領(lǐng)域,她也一直堅持著不奪取任何人的性命,就這樣一路艱難的走了過來。
誰也沒有資格奪去別人的性命。
多么簡單的事實,可是在這個表面平和的學院當中卻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樣。
只是因為誰也看不見的“命運”所引起的“必然”,這里的每一個人就可以漠視性命,毫不猶豫的奪去別人生存的權(quán)利。
沒有人對此感到困惑,大家都是那么的習以為常,反而像是對此有所懷疑的張龍潛不正常了一般。
在這樣不正常的世界,反而是從一個已經(jīng)死了兩千多年的惡鬼口中聽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想法。
多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