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后，天光大亮，樹影搖曳在地，銀霄卻沒回來。
宋繪月察覺不對，對元元道：“我今天要編一個大篾簍，拿些茶點給我，我自己去后面清清靜靜地編。”
她喜靜，常一個人編竹，元元應(yīng)聲而去，給她準備了茶點，自己就去宋太太那里幫忙。
宋繪月裝了五六塊點心、四個橘子、一瓶金瘡藥，背著彈弓泥丸，悄悄地從后門溜出去，進了山。
一場大雨過后，山巒如洗，什么痕跡都沒了。
昨天看到的一澗泉水，今天已經(jīng)匯聚成懸掛的瀑布，水落石上，激蕩的水汽氤氳，霧氣茫茫，只能聽到水聲如雷。
宋繪月尋不到痕跡，踩著滿地樹枝落葉，一只手拄著木棍，一只手拉住藤蔓，艱難向上。
“銀霄！”
無人回應(yīng)，只有回聲空蕩蕩的傳來。
走了一個時辰，走的連滾帶爬，整個人越來越重，頭發(fā)、衣裳濕了，鞋子也泥住了，提起腳來，簡直有千斤重。
“銀霄！”
只有翠鳥回應(yīng)她。
宋繪月停住腳，掏出一塊點心和一個橘子吃了，又一鼓作氣走出去一里山路，這回真的走不動了。
她撐著濕噠噠的樹干喘氣，驟然愣住，看著樹干上一道光溜溜的砍痕，蹲下身去仔細翻找，找到了兩滴落干涸的血跡。
要是野獸捕獵，不止有血，還會有毛皮骨頭等物散落，不會這么干凈。
宋繪月起身在四周繼續(xù)找，這回不僅看到了血，還找到了銀霄的解腕刀。
她背后冒出一層冷汗。
對著這把尖刀，她心慌意亂了片刻，隨后撿起刀，擦干凈泥水，塞在包袱里，取出彈弓，裝好泥丸，沿著血的方向往前走。
她盡可能的放慢腳步，避開會發(fā)出聲音的斷枝，東張西望的尋找。
越深入，越是寂靜，連鳥也不叫了，山成了緘默的神，吞吐一切。
宋繪月被這種寂靜壓的頭皮發(fā)麻，任何一顆老樹下都有可能藏著巨蛇和兇猛獸類。
她鼓足了勇氣繼續(xù)尋找，順著那些痕跡，她找到了一具不完整的尸體。
說不完整，其實是七零八落，只剩下頭發(fā)、衣裳、手指、白骨。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宋繪月用樹枝挑起沾血的衣物仔細辨認，然后長長出了一口氣——不是銀霄。
也不是村里人，村里人沒有男人戴巾帽是用玉環(huán)固定的。
那就只能是來歷不明的敵人。
方才劇烈跳動的心也平息下來，只是手后知后覺的開始發(fā)抖。
她不敢在這里停留，繼續(xù)往前走。
一條蛇蜿蜒的從她棍子旁游過，并未對她展開攻擊。
宋繪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著這里雖然沒有大量血跡，但是血腥味卻極重，銀霄應(yīng)該還在這附近沒有走遠。
至于這尸首，十有八九是叫大蟲吃了。
她在心里暗暗道：“銀霄啊銀霄，莫非我上輩子欠了你許多？四年前我在這里救了你，險些掉下山崖，今天又有大蟲出沒，可千萬別叫我喪身于此?！?p> 壯著膽子往前走，她躡手躡腳，大氣不敢出，兩眼盯著蛛絲馬跡。
她裸露在外的臉和兩只手已經(jīng)讓蚊子叮的又紅又腫，大眼睛都險些被擠成瞇縫眼。
在她以為自己要被蚊子叮死之際，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銀霄的蹤跡。
銀霄滿頭滿臉都是污血，以參禪的姿勢坐在一塊大石上，面前放著一具尸體，乍一看像是已經(jīng)圓寂的行者。
聽到動靜，他立刻睜開雙眼，目光像刀一樣射過來。
看到是宋繪月，他神情沒變，眼睛卻立刻濕潤，仿佛是要哭。
隨后他舉起受傷的手，掐了自己一把，不等他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夢里，宋繪月已經(jīng)大步奔了過來。
“銀霄，我他娘的快讓蚊子分吃了，這兩條腿也走斷啦！”
在她的抱怨聲中，銀霄確認了自己不是在做夢，并且發(fā)現(xiàn)宋繪月確實是讓蚊子叮的面目全非，一個腦袋膨脹成了兩個。
他拼命地站起來，木然的面目一下子活了過來，有了神采，東張西望地想找點草藥給她，一不小心沒站的住，又跌了下去。
“別動，”宋繪月掏出包袱來，先把點心和橘子給他，“先吃點?！?p> 銀霄小心翼翼接住這個壓扁了濕透了的包袱，就像是捧住了宋繪月的心。
點心碎成了渣，橘子也壓扁了，他把碎掉的點心倒在手里，一口吃下去，最后把橘子也吃了。
恢復(fù)一點精神，他挽起褲腿，小腿上露出三條極深的抓痕，從小腿肚一直蔓延到腳踝。
傷口好像裂開的三張大嘴，朝宋繪月打了個血腥的招呼。
他的確是走不回去了。
銀霄很不好意思的解釋：“不是這兩個毛賊弄的，是運氣不好，碰到了一對大蟲?！?p> 他怕宋繪月嫌棄他本事太小，又道：“要是一只，我肯定不會受傷。”
宋繪月看著這個傷口，倒是沒有變顏失色，只是從腦海中揮去一些往事，把那瓶金瘡藥打開，藥粉齊齊灑了上去。
銀霄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等這一陣劇痛褪去，他從少了一條腿的尸體身上撕下來一截破布纏上。
用力將傷口扎住，他悄悄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太過狼狽太過脆弱。
就好像受了一丁點委屈的孩子，見了親愛之人就要嚎啕大哭。
要是宋繪月不來，他能木然的在這里從早坐到晚，不會餓，也不會痛，只等待時機逃生。
如果沒等到時機，他先死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宋繪月拍掉手上的蚊子，問銀霄：“其他地方還有傷嗎？”
銀霄搖頭，搖搖晃晃站起來，去撿粗壯些的木棍支撐自己。
腿一受力，傷口立刻炸開，撕扯著好的皮肉，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面無表情地忍耐住了，他對宋繪月道：“這兩人身上都有金珠，帶了短刀，打起大蟲來十分威猛，身手不錯?！?p> 宋繪月彎腰去看扔在地上的手刀，刀柄上有武安軍制樣。
除了張旭樘，她想不出還有誰能收買武安軍。
她扶住銀霄：“忍著點，盡快回去，給你請大夫?！?p> 銀霄點頭，感覺宋繪月在極力分擔(dān)著他的重量，一只翠鳥落在他們頭頂?shù)臉渲ι希溆鹕袧?，用力一抖翅膀，樹梢上的雨水淅淅瀝瀝落下，全淋在宋繪月頭上。
水珠從額發(fā)滴落在額頭，又滾到宋繪月的眼睛上，睫毛瞬間就像是掛滿了寶珠。
他悄悄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藏進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