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麥收時節(jié),小學(xué)堂里放麥假半個月,高老師放假后便回富山集的家了。宅院里的麥收、家務(wù)雜事由孫興貴和孫福常打理著,孫老太爺?shù)故菆D了清閑,在五肼集親家那兒悠哉樂哉的就沒打算回家的樣子。而孫文源正好多了些去五肼集的理由,因此,這麥假期間,他基本是三天兩頭的往那兒跑。
開學(xué)那天,孫文源早早地來到小學(xué)堂,他見學(xué)堂的門緊閉著并上著鎖,才知道高老師還沒回來。這時陸續(xù)有些同學(xué)興高采烈的來到,孫文源招呼大家等一等,也許高老師一會兒就到。炙熱的陽光不停地移動著樹蔭,慢慢的就到了正午時分,村西頭的光亮處還是沒出現(xiàn)高老師那魁梧的身影。孫文源望眼欲穿的也沒盼到恩師回來,心里那份失落和焦慮攪得他坐立不安。他讓同學(xué)們先回去,等高老師來到后,隨時通知大家。
第二天高老師也沒回來。到了第三天早晨,小學(xué)堂依然大門緊鎖。孫文源想不能再這么干等下去了,要去高老師家里看看,到底因為啥事耽擱了沒回來。他想著便向?qū)O文慶家走去。孫文慶在學(xué)堂里年齡最大,個頭也最高,有他陪伴路上壯膽。
去富山集抄近路需穿過村西北的深溝。這條溝最深處八丈有余,溝寬約三十丈還多;這條溝西起小埠山與蓮花山的交匯處,然后蜿蜒向北四里遠折向東,再彎彎曲曲的延伸至十幾里開外的彌河西岸。溝內(nèi)流淌著一條清澈見底的暖水河,每當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頭,河水常流不斷。這暖水河也真得是名副其實,反著季節(jié)的河水冬暖夏涼:酷熱天鞠一捧入口涼爽沁腑;嚴冬里蒸汽騰騰的河面,從不畏懼天寒地凍的淫威,河水依然跳動起歡快的舞步,嘩嘩流淌著不倦的音符。暖水河最壯觀的一幕,肯定是在大雪封地之后,站于溝沿鳥瞰下去,暖水河儼然是一條墨綠長龍腑臥于皚皚雪地間。暖水河畔也都記憶著孫文源和伙伴們逮小魚、抓河蝦、戲水嬉鬧的多少童年趣事。
他倆人沿著那條林蔭小道下到溝底,踩著青石板涉過暖水河,對面峭壁的半腰處有一間屋大小的凹洞,這就是老人們講古拉呱中常常提及的北魃窩。沿著北魃窩旁邊的攀巖梯道爬上崖頂,就到了譚家小埠的地界。再一路向西五里地,他倆人便到富山集啦。孫文源來過高老師的家,知道村西頭那個青石牌坊里面的高門大院就是恩師的家。
高老師是商讀之家,家人多數(shù)在外經(jīng)商、教書,所以若大個家院里沒幾個人在家里住。孫文源領(lǐng)著孫文慶直接來到高太爺?shù)奈堇?。高太爺正在搖著莆扇看書,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進來了倆陌生小伙子,忙放下書起身相迎問道:¨兩位后生是?¨孫文源向前一步彎腰行了鞠躬禮,回答道:¨高爺爺您好!我倆是孫家小埠高老師的學(xué)生,請問俺高老師在家里嗎?¨高太爺慈眉善目的說道:¨兩位快坐下說話,來,快坐下?!麄z人也挺實在的,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高太爺看著孫文源說:¨你這后生看著面善,好像來過,這位高個的就面生些。¨他倆都點頭稱是。孫文源接著問:¨高爺爺,俺高老師在家里嗎?¨高太爺拍拍自己的頭說:¨看我這記性,轉(zhuǎn)身就忘事,你高老師啊,玉階他沒在家,怎么也沒去你們那兒?¨孫文源這會兒倒糊涂啦,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說,又像是問高太爺:¨高老師既沒在家,又沒回學(xué)堂里,這又能到哪里去呢?¨高太爺也像尋思的說道:¨沒去你們那里,玉階應(yīng)該還在縣城里,去縣城也去了好幾天啦,玉階他在縣城里忙啥哩?¨孫文源聽到這兒,感到更糊涂了,就問:¨高爺爺,俺高老師到底哪天去的縣城呀?¨高太爺想了想說道:¨大約五天前,啊,就是五天前,有個比你倆都大些的小伙子,給玉階送來封信,那個送信人走了后,玉階拿著信過來和我說:城里師范講習(xí)所的一個同學(xué)找人送來得信,信里要玉階盡快去城里師范講習(xí)所,說有要事相商,當時我看玉階也是疑疑惑惑的,第二天一早玉階就去了?!O文源這會兒總算明白了,他想:要找到高老師還必須跑趟縣城,先回家再說吧。他給高太爺又鞠了一躬說道:¨高爺爺,我們先回去了,就不打擾您了!¨高太爺說:¨還是吃過晌午飯再走吧!¨孫文源擺了擺手說:¨不啦,高爺爺我們走了?!дf著就和孫文慶出門來了。
文源他娘孫劉氏,這些日子里因老太爺不在家,一些大事小情的少不了找孫興貴商量辦理。以前她和孫興貴接觸的少,相互之間這事那事的也沒什么交往,他對孫興貴的了解多數(shù)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比如說:忠心、能干等等,這些表相的浮夸之辭,充其量就是對一個長工的基本認可和肯定。而孫興貴的身份雖說是長工,但宅院里所有人都把他看成自家人一樣,特別是在老太爺?shù)男睦飳O興貴不是兒子勝過兒子。所以,她對孫興貴不過就像大伯哥或者小叔子一樣,最普通的一家人而已。她對孫興貴的再了解,也可以說開始留意孫興貴,那是在文源訂婚之后,她多多少少聽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是老太爺曾和孫興貴談過那些撮合的事,還說孫興貴吞吞吐吐的不肯答應(yīng)。她對孫興貴更進一步了解,也可以說開始崇拜孫興貴,那是在老太爺?shù)膲垩缟?,孫興貴臨危不懼、沉著冷靜、幾招制敵的形象,才真正的令她臉紅心跳起來!近些日子又經(jīng)常與孫興貴相見談事,他身上那男子漢的氣概,也每每的攪動起她塵封已久的春心。她也看出來孫興貴在她面前,即想掩飾又表露無遺的那種扭捏和躲閃。
就在她琢磨自己這些心事的時候,兒子孫文源進屋來了。她聽兒子說完小學(xué)堂里和高老師的事情后,頓時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就說:¨文源呀,高先生開學(xué)前收到封信后就去了縣城,這都開學(xué)好幾天了,還是沒回來,看來高先生去縣城辦的事情不一般呢!沒有萬不得已的難處,他是不會這么不辭而別、音信全無的。你去縣城探探消息也好,還是找你興貴叔套個馬車和你去吧?!O文源點頭答應(yīng)著,剛要起身去找孫興貴。這時卻見孫興貴領(lǐng)著趙閣莊的高齊民進屋來了,兩好友相見自然是高興。孫文源拉著好友說:¨走,還是到我屋里說話吧!¨高齊民本意也是要單獨和孫文源談些事情,所以就很干脆地隨著出來。
屋里剩下的這倆人兒,孫劉氏說:¨坐呀,站客難伺候!¨孫興貴稍紅了些臉說道:¨這里沒我的事,我就回了。¨說著就挪動步要向外去。孫劉氏就說:¨沒事就不能坐坐了,我這里有老虎啊,怕吃了你?¨孫興貴更臉紅了,¨我絲場還有事呢,我得趕緊去!¨說著就逃也似的走了。孫劉氏怒目圓睜:¨熊樣兒!¨
來到他自己的屋里,孫文源閉上門,就要忙著去倒水,高齊民一把拉住他說:¨文源,你別忙活,咱們還是趕緊說事。¨見高齊民突然造訪,他腦子就問號重重,這會兒看高齊民滿臉的嚴肅,他就安靜下來等高齊民開口:¨文源,你們高老師是不是一直沒回來開學(xué)?¨他點點頭說:¨是呀,我這幾天正為這件事情著急呢,這不剛要準備去城里,你就來了。¨¨文源,你不要著急。¨高齊民往前湊了湊小聲說:¨高老師在縣城被抓啦!這是我在講習(xí)所讀書的表哥特意回來告訴我的?!牬司图痹甑貑枺骸Ц呃蠋煼干斗??他們?yōu)楹巫ニ?!¨高齊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叫你不要急躁嘛,聽我說,縣講習(xí)所有個姓白的老師,平時給學(xué)生講課或是一些公眾場合說話不注意,經(jīng)常講些攻擊政府、過激帶有赤化的言論,所以這次清剿首先把他抓去了,可這人是個軟骨頭,沒動幾下刑就招了,說自己除說話不注意外,就干過一件違法的事,就是刻印了八本共產(chǎn)黨宣言的小冊子,分別給了他的七個同學(xué),其中之一就是高老師?!?p> 孫文源總算明白了高老師沒回來開學(xué)的來龍去脈,他打眼瞅了瞅自己的床鋪,高老師的那本小冊子就在床墊下面,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面前的好友高齊民。他回過心思來又聽高齊民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政府帶著人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搜查那本小冊子,你要能進高老師的屋,最好幫他清理一下,把那些帶有赤化的書全藏起來,特別那本小冊子如果找到的話趕緊處理掉,他們找不到證據(jù)也就奈何不了高老師?!灰稽c著頭,心里有數(shù)了。高齊民跑來要說的事情都說完了,接著就要告辭走,孫文源也沒心思留他。
孫文源一下躺倒在床上,他緊閉上眼睛,淚珠還是一個勁的擠出來,豆粒般大小的滾落著。他一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六神無主,整個地傻了一般。他想象不到高老師被抓,高老師以后的命運會如何,但他深知高老師被抓,意味著他和十幾個同學(xué)的學(xué)業(yè)即將斷送于此。他即為恩師身陷囹圄而痛惜,也為自己和十幾個同學(xué)的學(xué)業(yè)無繼而惋惜!
孫劉氏看著來客高齊民已經(jīng)出門走了,但沒見文源從屋里出來。怎么還不動身去縣城呢?她帶著這個疑問來到兒子的屋里。見兒子滿臉淚痕的躺在床上,先是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后問道:¨這是怎么了?和高齊民打架了?¨孫文源一下爬起來抱住娘的腰,臉貼娘的身上又¨嗚嗚¨的哭起來。這孩子從小一向堅強,沒這么動情的哭過,這會兒到底因何如此傷心?她撫摸著兒子的頭說:¨文源,不哭,有話跟娘說說?!дf著掏來手絹扳過兒子的淚臉柔柔的擦起來。慈母的撫愛像一股暖流,再把信心和力量,注入他沮喪無助的心田里。孫文源站起來扶著娘一起坐下,細細地把高齊民帶來的消息跟娘說了說。
她仔細的聽完兒子的敘述,說道:¨文源,高齊民說的很對,你趕緊去學(xué)堂把高先生的所有書籍、資料等檢查一遍,把那些激進的都拿出來藏好,特別是那本小冊子一定要找到?!彼犇镎f到小冊子,便拍了拍床墊跟娘說:¨那本小冊子在這里?!А脑?,不能放在你這兒,拿出來給娘,我有地方藏?!犇锏脑挘贸鲂宰咏唤o娘。她把小冊子揣進懷里,催促兒子說:¨政府不定哪霎就來搜查,你這就拿鑰匙到學(xué)堂去看看,我要你興貴叔到莊頭去把著風(fēng),孩子,去吧!¨孫文源按著娘的吩咐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