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世上沒有后悔藥！”尚若有，當(dāng)年孫首禮一定是寧愿不娶媳婦，也要把老屋修好或者直接蓋新的，那樣就不會使自己的親娘和三叔死于非命！孫首禮是半個月之后，才得知自己家里出了大事。
時下，國民黨省政府遷址到駢邑縣西南部山區(qū)寺頭呂匣，因大興土木，囤積給養(yǎng)，在當(dāng)?shù)刈ザ±颍闪⒚克压蚊褙?、糧食；再有，國民黨新編四師大部也躥至九山、沂山一帶駐扎，并投靠日寇，編為偽軍師團，更是助紂為虐，搜捕屠殺共產(chǎn)黨人，欺壓百姓，無惡不作；另外，眾多的雜牌軍像某某誰的第三縱隊、誰某某的保安第十七旅，還有那個誰的保安十五團等，占據(jù)著駢邑縣西部、北部、東部地區(qū)，都成為日寇的幫兇，為虎作倀，加劇了駢邑民眾的深重災(zāi)難！一時之間，日偽軍、國民黨正規(guī)、雜牌軍橫行肆掠駢邑大地，大肆追剿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八路軍和地方武裝，縣委、武工隊只好暫避其鋒芒，轉(zhuǎn)移至外縣謀求生存發(fā)展空間。
在沂水馬兒站以東的山旮旯里，有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這里東鄰莒州，北接安邱，西界駢邑，南處沂水，正是四縣交匯之點。高群帶領(lǐng)部分縣委成員和武工隊就落腳在此。當(dāng)孫首禮從孫文菊嘴里得知娘和三叔慘死的噩耗，他便情緒失控，瘋也似的捶胸頓足地痛哭一場。待他發(fā)泄完悲傷，情緒稍得安靜之后，縣高官、武工隊長高群和省特派員宋子銘來到他身旁，高群問道：“子銘同志，咱們到屋里談還是在這兒談？”宋子銘看了看周圍，說道：“還是進屋里談吧！走，首禮同志進屋吧?！彼税蜒蹨I，稍沉了沉氣，便跟著兩位進到屋內(nèi)。各人隨便找個能坐的物件坐下，高群站起來，表情凝重地說：“縣委和武工隊的同志們，以及特派員宋子銘同志代表省委，對孫首禮同志的家母和三叔孫先明同志慘遭不幸深表哀悼和慰問！”他和宋子銘同時站起來。高群握住他的手，又說道：“首禮同志，咱們離開家快三年了，有幾次快到家門口了，都不能回家看看，不愧為革命戰(zhàn)士，人人都自覺遵守鐵的紀(jì)律！可這一次，家里房屋倒塌，兩位老人去世，組織研究決定同意你回家看看。”宋子銘也向他點點頭，他說：“感謝組織及同志們的關(guān)懷和照顧！不過，既然房屋已經(jīng)坍塌，娘和三叔也已入土為安，而老婆孩子外出逃荒不知去向，首禮已是無家可歸之人，再回去看沒有任何意義！武工隊就是首禮的家，首禮就不回去了?！彼巫鱼懪牧伺乃募绨蛘f：“首禮同志，來，坐下說?！比齻€人坐下后，宋子銘便說：“首禮同志，組織上要你回家看看，是帶著重要任務(wù)回去，具體任務(wù)安排，待會兒由高群同志單獨跟你談。”說著，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胳膊，接著說：“這只受傷的胳膊已經(jīng)好利索了，該顯示你大力士的神威啦！”說完，宋子銘就出門去。高群便把具體任務(wù)部署一一交待給他。
自從那場狂風(fēng)暴雨之后，半個多月里，還下過幾場小雨，北坡地里沒刮倒的谷子，得了充足的雨水滋養(yǎng)，沉甸甸的谷穗垂著頭，肯定是谷粒飽滿成實。孫老太爺幾乎天天到地里看看，都掐回幾頭谷穗來，小心地在簸萁里搓出米粒，生怕弄掉一粒，饑荒年，一粒米都是無比的金貴！他端詳著每天米粒的成色，心里告誡自己：再等兩天成實成實，再等等吧。這天一早，孫文澤和大嫂孫許氏等得不耐煩了，倆人便一起來到前院找到尹秀娟，非要去收割不行，尹秀娟答應(yīng)著，但說道：“大嫂、三弟，咱們一同跟爺爺說一聲?！必砣藙傄D(zhuǎn)身去找爺爺，孫士勛從大門處跑過來吆喝道：“娘，五肼來了個哥哥找你！”尹秀娟停住腳步扭身迎過去，在孫士勛身后的小伙子，原是她的一個遠(yuǎn)房侄子。那小伙子看到她便哭腔著說：“三姑，你家我大爺爺快不行了，叫你趕緊回五肼去。”她像是一陣眩暈，幸好身子依靠到墻上才沒倒下去。孫許氏緊急過來扶住她，又扭頭吩咐孫文澤說：“三弟，你快拾掇拾掇和你二嫂去吧，士勛也領(lǐng)著士仁、士信一塊去?！边@時，尹秀娟緩過勁來，踉蹌著回屋收拾了一下，出來后跟孫許氏說：“大嫂，勞煩你照看一下六妹，順便稟告爺爺一聲?！睂O許氏點頭答應(yīng)著，并催促說：“二妹放心去吧，要三弟送你們?nèi)??！睂O文澤倒是牢靠，直接找來輛推車，要尹秀娟和士信一邊一個坐上推著去，尹秀娟也不推辭，她明白自己的身子確實太虛弱了。
突然出了這么個變故，本來著急去收割谷子的事泡了湯。孫許氏先去看了看六妹孫文嫻，接著到爺爺屋里，卻沒見著爺爺，她就知道爺爺一定是去了后地。她向自家院里走著，總感覺心神不寧的，到家后，她就打定主意，便對正要領(lǐng)著弟妹去剜野菜的大兒子孫士星說：“都別去剜野菜啦，跟娘去割谷穗去！憑著到嘴的糧食不去收，還有心思去剜野菜？”孫士星便和士良、士勤，還有妹妹士真，跟他娘走炮樓旁的小角門到了后場院，正好碰見老太爺捧著些谷穗向回走。老太爺一見他們便說：“在后地里，孫首禮回來給他娘和三叔上墳，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罵罵咧咧的，還說些共產(chǎn)黨的壞話！你們到了后地，可要離他遠(yuǎn)點。”孫許氏滿不在乎地說道：“他上他的墳，咱割咱的谷穗，互不搭理就是。哎，爺爺，五肼集士勛他姥爺快不行了，秀娟二妹和仨孩子都去了，文澤三弟也隨著去了?！崩咸珷斏钌畹貒@了口氣，痛惜地說：“唉！尹家多好的弟兄倆人，不幾年的功夫就相繼走了，這世道不留好人?。 ?p> 雖然，時近中秋，晌午頭的陽光還是如火似熾，又沒有風(fēng)，天氣依然悶熱異常。谷地里剪谷穗的，沒干多少活，這個就喊頭疼，那個叫肚子疼的，孫許氏也感覺自己頭重腳輕眼前時時發(fā)黑，她便領(lǐng)著孩子們收工回家來，剪得大半袋谷穗勻給各家。老太爺哈哈笑著說：“等文澤、士勛他們回來，瞅個涼快天再去剪吧。這還有一多畝地的谷穗收來家，棒槌子也竄紅纓了，等熟了收上來，起碼今冬明春餓不著，只是鄰舍百家的還要救濟救濟，甭管怎么說，熬過這個冬天不成問題?！卑?，孫文澤回家來，稟告爺爺說：“天氣太熱，尹家大叔的尸首明日發(fā)喪，就不等三日了，明日我再去?！崩咸珷敗班拧绷寺暣饝?yīng)著，接著憤慨地說：“這小日本要不來入侵，尹掌柜也死不了，士勛他姥爺也不會去的這樣快，何時才把該殺的小日本趕出中國去呀??？”……
村里人都在傳言：孫首禮回來，老婆孩子逃荒去了，娘和三叔都死了，家沒了，簡直就不是以前的孫首禮了，變得脾氣暴躁，蠻橫無理，揚言要報仇雪恨！說是：他痛悔這幾年受了一些人的蒙騙，撇家舍業(yè)的在外瞎鬧騰，自己險些丟了性命不說，還耽誤了修房子孝順老人照顧老婆孩子，這才造成老婆孩子出走、房屋倒塌、老人喪命的悲慘結(jié)局！于是，他把這一連串的遭遇都?xì)w罪于誤入歧途，發(fā)誓要改弦更張，另尋一條不愁吃喝、出人頭地的路。
孫相田聽了這些傳言后，背后里一笑了之，因為他得到的上級指示是：“孫首禮私自回家，視為脫黨，但當(dāng)?shù)氐叵曼h組織對他應(yīng)以普通群眾看待，無需干預(yù)他，任其自由行動；在日偽敵特日益猖獗，對敵斗爭更加嚴(yán)峻殘酷的形勢下，各級地下黨組織可以改變斗爭策略，只要堅定黨地信念，允許黨員表面灰色下去?！?p> 而冠子得知這些傳言后，經(jīng)過分析和觀察，認(rèn)為這些傳言可信度十之八九；按照他的邏輯思維，一個人因為跟著共產(chǎn)黨鬧騰，而被搞得家破人亡，那這個人對共產(chǎn)黨還有信心？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人是會變的，趨利避害是人的共性。因此，冠子有了主意，他要設(shè)法把孫首禮拉進自己的陣營，壯大自己的勢力，一個反水之人更有利用價值。這天傍晚，冠子就讓三斗子提著半袋子糧食，還帶了些菜肴、半瓶小燒，倆人一起來到已故孫先明的家里。孫先明老婆早死多年，遺下一四歲男孩由孫先明撫養(yǎng)成人，現(xiàn)年一十六歲，大名孫首廉；孫首禮回來后無處可棲，便暫和行弟孫首廉住在一起。
五肼集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尹家大院掌門人尹兆瑞，終因家道敗落，生計維艱，積郁成疾，走完他五十有八的坎坷人生。正值末伏，天還悶熱，尸首不宜久放，一切喪事從速簡辦，二日便出殯下葬完事。生離死別，死者得以解脫，留下無盡的悲痛于生者！兩日里，尹秀娟哭得死去活來，哭干了眼淚，哭啞了嗓子。家里有老人、有病人，尹秀娟不敢在娘家多待，給爹送完殯，料理完后事，她就急急地帶著孩子們回到孫家小埠。
在爺爺?shù)奈堇铮憔甑弥藢O首禮回來后的所言所行以及村里那些傳言。她完全不相信孫首禮會有如此變化！爺爺一句接一句的說，她就不斷地?fù)u頭。最后爺爺說：“昨日頭晌，我碰見他到后地里上墳，他扭頭過去，招呼都沒打，明明那眼神里帶著怨恨，到了他娘和他三叔的墳前大哭了一場，又嗷嗷地喊了些不中聽的話。屋塌了，娘和三叔被砸死，老婆孩子又逃荒去了，叫誰攤上也夠受的?！毖劭淳鸵谔炝?，她從爺爺屋里出來，到自個屋里從筐里拿了那些谷穗放進布袋里，就出大門向東莊走去。到了孫首廉的寨門口向里瞧去，但見孫首禮正和冠子、三斗子坐在屋前的石條邊喝酒呢！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居然和漢奸冠子為伍了，還有什么不可信的？！她二話沒說扭頭就向回走。冠子陰陽怪氣地喊道：“文源媳婦既來了，就過來陪叔喝兩盅！”她頭沒回、腳沒停。孫首禮對三斗子狠狠地吩咐道：“斗子叔，那娘們的布袋里一定是糧食，快去奪下來！”三斗子看了看冠子，像是征求意見，冠子一瞪眼呵斥道：“快去！看我干嘛？”三斗子屁溜地顛著腳追過去，趁她不備奪下布袋就向回躥。她怒不可喝，蝦腰揀起塊石頭就追過來。孫首禮站起來，一把奪過三斗子手里的布袋，朝她舉了舉，挖苦道：“二嫂，一向大方有名，這回怎么就小氣啦？這世道有糧食就有命，送來了就留下，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哈哈！”“我的糧食是送人吃的，不是拿來喂狗的！”她說著就去奪布袋。孫首禮一甩手，那布袋便飛上了屋頂。“哈哈！二嫂哎，爬屋上去拿吧！”她看著孫首禮那副無賴的嘴臉，惡心至極，氣得扔下石塊，便扭頭而回。
冠子目瞪口呆地觀看了眼前這一幕，令他沒想到，這看上去正而八經(jīng)的君子之人，耍起無賴來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揚著雀斑臉看了看孫首禮，心里嘿嘿了兩聲，確定自己的判斷無誤。他把瓶中酒又倒了兩盅，向?qū)O首禮招呼道：“首禮大侄子，來坐下，咱爺們再喝兩盅拉拉話。”孫首禮答應(yīng)著，卻沒坐，而是幾步跨到屋門旁，把那兩個壓場的碌碡一手一個挾拿過來，放到石條左右，說：“家里窮得都沒個板凳，還是坐這個吧，坐些小石塊疙腚！”一個碌碡少說二百斤，他不廢吹灰之力，一只胳膊上一個挾拿著過來，把冠子和三斗子驚得又是一陣目瞪口呆。冠子回過神來，伸著大拇指夸道：“大侄子神力??！不會是花和尚再世吧？”孫首禮嘆聲道：“慚愧呀廷全叔，小侄空有一身本事，在外瞎混了幾年，不但沒闖出個像樣的家業(yè)來，反倒是弄得妻離子散、家毀人亡的下場。小侄要再不醒悟，豈不是枉費了這一生？”冠子雀斑臉上笑容可掬，不斷地點頭稱是。孫首禮故作茫然不解地問道：“小侄無家落魄之人，又何德何能敢勞廷全叔和斗子叔大駕，這又是酒肴、又是糧食的，小侄倒是倍感惶恐、受之不爽。二位長輩有何吩咐、賜教盡可道來？”冠子便直率地說：“大侄子識時務(wù)又有本事，可不能在這窮家陋舍里埋沒了，叔想暫且讓大侄子頂替孫有財先干個甲長，過幾年叔年齡大了，還可接替保長之位，怎樣？”聽此，孫首禮直搖頭，也直率地道：“不可！小侄還年青，一心想尋個不愁吃不愁穿、興家立業(yè)的大前途，怎能還是山溝里來山溝里走的，這樣才埋沒了呢！當(dāng)下，全國都是日本人的天下，有道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抱大腿抱粗的！這幾年，叔跟日本皇軍有交情，既然叔有意替小侄著想，何不在皇軍麾下替小侄謀尋個差事？等日后小侄發(fā)達了，還能忘了叔的恩德！”冠子就怕被人抬舉，一被人抬舉，他便飄飄然不知姓啥名誰了。他捋著剛留起的八字胡沉吟了片刻，有些老成作態(tài)地說：“論交情，五肼鈴木小隊長那里還深些，不過他那里的皇協(xié)軍就是些大兵頭打雜襯數(shù)的，沒有油水可撈；再就是山本早田機關(guān)長的協(xié)同隊倒是個好去處，早先王得善隊長和皮斗隊副在時，交情還不錯，后來換上程子隊長，這個人不簡單，但也能說上話；像大侄子能文善武的又會看事，說不定他還喜歡，要不明日咱爺倆去試試？”冠子這番話正投了孫首禮的意愿，他趕忙端起酒盅說：“小侄敬叔個酒，有勞叔費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