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一輪黃暈在山尖升起。藏在草葉間的鳴蟲“吱吱”地唱,暑熱終于褪去了一些,大家的情緒也涼快下來。
吃過晚飯,我們搬出馬扎,在站臺上坐成了一排。我在這頭,小哥哥在那頭。歡歡臥在我的腳邊。
爺爺依舊是背靠著門框,把煙盆架在腿上,慢慢地卷著旱煙。大叔歪著頭,用鑰匙頭掏著耳朵,掏一會兒,用嘴吹吹鑰匙,撣撣褲子。小哥哥兀自低著頭,用石子在地上寫寫劃劃。
屋里的桌子上,油燈的火苗“噗噗”地抖動兩下,透過窗口投在站臺上的昏黃光線,也終于徹底暗了下來。
“油燈要滅了吧?”
大叔心里可能覺得愧疚,主動起身去找活干。爺爺放下了煙盆,跟著進(jìn)了屋,“哎我來,你不知道燈油在哪……”
天空中,有一個金色的亮點(diǎn)緩緩劃過頭頂。爺爺說過,那是飛機(jī),太陽落山的時候,大山里看不到太陽了,可是飛機(jī)飛得高,那上面的人還能夠看到太陽……那上面真的有人嗎?是不是站得那么高,就能夠擁有更多的陽光?……
小哥哥在我眼里,也是高高在上的人啊……
歡歡趴在我的腳邊,從嗓子里發(fā)出好似委屈似的聲音,不時還朝著小哥哥叫兩聲,然后又委屈地哼哼?!澳闶遣皇且灿X得小哥哥不愛理人,想知道小哥哥在想什么呀?我?guī)湍銌枂査貌缓??”我撫摸著歡歡的耳朵。
“小哥哥,你還在生我的氣呢?……”
“你跟著爸爸開火車,是不是去過好多地方?。俊?p> “小哥哥,你的家是哪里的呀?……”
小哥哥走了,起身去了屋里。
我無奈地回頭看著歡歡,它也正眨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圓圓的眼泡里水汪汪的滿是憂傷……哎?等等!歡歡,我怎么看你看得這么清楚?
“爺爺----!來電啦----!”
我激動地跑去找爺爺,他正和大叔在傳達(dá)室里,大叔拿著聽筒,和電話那頭的某個地方談得正酣。
“……對對對!……是是是是……沒錯沒錯,一定就是那里,當(dāng)時我就覺得連信號機(jī)都沒電……退回去呀?退到哪里?……嗯,您說……老麻峪……K629+3……王李線……李家鋪站3號軌,好的好的……柴油還多著……好好好,那我明天一早就走……好好……”
大叔還在屋里握著爺爺?shù)氖郑拥卣f著感謝的話。我倚在門口,委屈地看著小哥哥面無表情地從我面前走過,他的視而不見,讓我不禁賭氣似的嘟起了嘴。
明天……明天就要走了啊……
半夜,我悄悄下了床,提上鞋子,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我爬到了火車頭的頂上,一個人抱膝坐著。頭頂是浩瀚的星河,面前是延伸向遠(yuǎn)方的鐵軌,信號燈亮起來的瞬間,火車好像動了,它載著我,一路翻山越嶺。
親愛的火車啊,你要帶我去哪里呢?是去天涯海角找媽媽,還是穿過時光隧道找爸爸?但,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帶上爺爺……汪!汪!……是呢是呢,也帶上你。
第二天天還沒亮,爺爺便起來燒了水,熬了粥,還從雞窩里掏出來幾個雞蛋,煮熟了擺上桌子。也許是知道又要趕路,這一頓飯,小哥哥風(fēng)卷殘云,吃得一點(diǎn)不剩。
大叔給調(diào)度站最后打了一個電話,再次確認(rèn)了行車計劃,就匆匆收拾了東西上了車。
火車頭發(fā)動了,是我之前聽到的那種聲音,隆隆隆隆,隆隆隆隆。聲浪滾滾,大叔又需要扯著嗓子喊了,他從車窗探出頭來:“小子,快上來嘍!”
小哥哥從屋里抓起背包出來,在我面前撩起褲腳,撣了撣白色球鞋上的塵土,然后依然是冷冷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躥上了火車。
爺爺今天又穿上了他的那套工服,頭上戴著大檐帽,口中叼著哨子,手里舉著信號旗。
嘟------!
哨聲一響,爺爺用手中的綠色旗子揮出了一個圓圈。
嘀------!
一聲長長的汽笛聲響徹山谷,響徹云霄。那笛聲比來的時候更長,比我聽過的笛聲都長,我想,那是大叔在向爺爺表達(dá)謝意和致敬吧。
火車頭緩緩開動了,逐漸駛離了站臺。我和歡歡站在爺爺身后,我們?nèi)齻€就這樣一直看著它遠(yuǎn)去,一點(diǎn)點(diǎn)變小,直到火車頭消失在了鐵軌拐彎的地方。很久以后,我還在望著遠(yuǎn)方------下一趟火車,會是在什么時候開來呢?……
“妮兒,回去吧。”
爺爺摘下了帽子,用手拍了拍,撣了撣。時隔多年,爺爺又一次完成了發(fā)車的任務(wù),他放松下來了,顯得很滿足的樣子。
我準(zhǔn)備回去,剛一挪腳,踏在了一塊小石頭上。我俯下身,意外地發(fā)現(xiàn)石子下面壓著一張對折了好幾層的字條。我的雙手因激動而顫抖不止,好不容易才將字條展開:
「對不起」
我把字條按在心口,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著一絲淡淡的清香,我知道,爺爺在燒蘿卜湯了。
一陣清風(fēng),沿著鐵軌拂過小站門前的月臺。
聽到葉子摩挲地面的聲音,歡歡開心地跑去廚房找爺爺,它還以為是飯做好了,爺爺“嘖嘖嘖”地在叫它……
·
·
·
·
------------完-------------
2019年6月17日凌晨